夏夜的微笑

作者: 李涛2020年04月27日美文阅读

植物与时代的关系,我们从郁金香、君子兰的际遇上可以发现,植物与意识形态的关系,从向日葵、芒果的运命上亦可发现,但对植物们自己来讲,它们还是一样的春华秋实,一时宠辱并不会导致遗传学意义的改变。

有些花草,却千年等不到一回大红大紫,但也因此得以保其本心,比如牵牛花。

这就要说起1974年到1975年间,两位老者留下来的一篇佳话。

俞平伯、叶圣陶,京城硕儒也,彼时一个七十四岁,一个八十岁。北京太大,行动又不便,两人鱼雁往还不断,论学之外,还互赠牵牛良种。种子有这样几个来源:邻家楼下的,美国的,上海友人赠予的。他们于隆冬便张罗来年如何播种,夏天则描述牵牛的生长状态、开花颜色,讨论如何收种子。

“种子一颗下种之后,越七日而萌发,至今两周,子叶而外长三叶,似不坏,然知其必能开花。”(俞平伯)

“弟处牵牛仅有两种,一为紫色细白边花,一为粉色,花幅大而致有褶皱之花。后者今已开花。”(叶圣陶)

“牵牛着花,紫色,每晨可开约十廿朵。在楼廊上立一竹竿,缤纷繁丽似一花幢,颇可观。”(俞平伯)

“承贶美国之牵牛花种子,谢谢。明年将试种之。此杂于美国玉米中,当是野生之种。而我辈所种者,其为家生种子已不知其几何代,累经人为选择,故色彩纷繁而花朵颇大。”(叶圣陶)

无论南北方,城市乡间,牵牛实在是再普通不过的花朵,两个老人于一个荒诞年代如此悠然地谈论“花经”,这是何等悲欣交集的一幕。他们的牵牛花书简,后来收在《暮年上娱》一书中。此种雅事,今已为绝响。

我也养了几年的牵牛,三种颜色,分别得自剑河路某小区之电线杆下、美丽园公寓对面之墙垣、邻居门口。颜色为深紫、浅粉、淡蓝。今年又于镇宁路觅得种子若干,其时枝蔓尽枯,只能明年夏天方可知花色。

俞家有一种牵牛,种子来自梅兰芳故宅,一位上海友人送了若干,均被同好讨去。梅氏养牵牛花事,《舞台生活四十年》里面有一专节,所记甚详,旨趣远胜文人。据云,他的养牵牛花,是受了齐如山的影响,最多时养了几百盆。梅说,这花不是懒惰的人所能养的,“起晚了,你是永远看不到好花的。”他从观察花的浓淡渐变,学会了搭配颜色,培养了自己的审美观念。一代红伶,常年晨起练功,牵牛缤纷,舞姿曼妙,想着就觉得美。

一边开花,一边结籽,牵牛不倦。很少有人留意,它的花苞在夜间便渐渐膨胀。夏夜短暂,必须抓紧准备,才赶得及日出。一季之中,能为人见,三两次而已,若遇了酷暑或阴霾,一日便是一生。

牵牛这种与时间的关系,为日本人所察,日本名其为“朝颜”,和歌与俳句中多有咏叹。“吊桶已缠牵牛花,邻家乞水去。”我喜欢这一首,不但将惜花之情写得淋漓尽致,也点出牵牛在清晨时快速生长的习性。

叶圣陶早年有一篇短文《牵牛花》,细致刻画了藤蔓生长之迅速,“好努力的一夜功夫”,他有意不写开花,那个谁都可以写,只有种过牵牛的人,才会注意到牵牛没有开花时的样子。

他是个深度迷恋牵牛的老人,其状堪比周瘦鹃迷紫罗兰。除了俞平伯,他与博物学家贾祖璋也进行了牵牛花种子交换。他把从俞氏那里得到梅家种子的事告诉贾祖璋,贾翁得知,兴奋极了,他因此翻了不少关于牵牛的材料,最后说,栽培的牵牛当来自于日本,“可惜还没见到过任何史料”。

我曾买过一幅日本水墨画,这画上,光头叟对着一丛牵牛,若有所思,上面那篇良宽禅师的诗,只辨出“朝颜”二字,余皆不识。

却说俞叶两翁得了梅家种子,种了之后,并无惊喜。但当年却不同,齐翁白石是梅宅赏花常客,尝有诗记:“百本牵牛花碗大,三年无梦到梅家。”我的观察,牵牛养数年后,种子也会退化,梅家芦草园之种过了数十年,也未必佳。如今,这些“牵牛粉”均成古人,他们种的牵牛也绝迹了吧。

但牵牛花是不会成为濒危物种的,它每个果球中有五六粒种子,一株总有上百粒不止。承前辈胡子林相告,其子可食。我查了《花镜》,上面说“采嫩实盐焯或蜜浸,可供茶食”,于是今年就格外收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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