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一课

作者: 周葵英2020年05月21日短篇小说

郝美丽常常感念她的父亲给了她一个美丽而又响亮的名字,只是郝美丽再美,她也在一日日地老去。

在离退休还有一个星期的时候,郝美丽越来越频繁地去设想那最后一课的情景。她当然是想如何以最美的形象给自己的职业生涯画上一个最圆满的句号。记得年初她的第一届学生聚会时,一个已快年过半百颇有成就的老男生激动地对她说:“郝老师,我还清晰地记得您第一天来给我们上课的样子,您穿着一件湖蓝色的连衣裙,那个美啊,我终生难忘。我们这群农村的野小子第一次知道原来老师也可以是这样的,您也是我们美的启蒙老师啊!”呵呵,她也还依稀记得自己走上讲台的第一天,穿的确实是一条裙子,在那个保守年代的乡镇中学里,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但她没想到竟然给她的学生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以至于30多年过去了,他们还念念不忘。可见,她一直坚持并身体力行的从身体到灵魂给学生以美的熏陶的信条并没有错。所谓善始善终,那么,最后一课,当然也应该是在美中落幕的。所幸,她的身材一直保养得很好,五十多岁的人还有着年轻人一样的身姿。她想,那天,她会穿上那件她最钟爱的旗袍,梳一个优雅的发髻,并画个精致的淡妆,最后她会微笑着走下站了30多年的讲台,留给学生一个美丽的背影。

然而,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人,这看起来那么简单的小事老天都不肯成全。就这几天,母亲病危,那个给了她美丽的生命,给了她美丽的品性,也给了她最初的审美的女人已油尽灯枯,奄奄一息地躺在医院里。她每天在医院、学校和家三点之间来回奔波,焦头烂额,形容憔悴。即使,再苦再累,她也能凝聚最大的精力上好每一节课。

还有一天就是那最后一课了,还好,这两天老太太的病情还算稳定,打点好医院的一切,已到晚上十一点,留下老伴照顾老太太,她要回家准备明天的课,也许还能稍微收拾一下,至少她不能给学生留下一个狼狈的最后印象。

收拾好东西正准备离开医院,手机突然响了。刚一接通,手机那头就传来了急切的叫喊声:“郝老师!晓旭突然晕倒了,怎么也叫不醒,整个宿舍的人都吓坏了,怎么办啊!”最后就是一片哭声了。虽然这几年郝美丽已不再当班主任,但她的学生总还是习惯一有事就先找她,哎,谁让她更像他们的妈妈呢。

“别急,赶快拨打120,我还在医院,我在这里等你们。”郝老师的话果然起到定心的作用,那边不再哭声一片了。

等把晕倒的学生送到医院时,已快到零时。急诊室里一片忙乱的抢救。一脸疲惫的郝美丽不时安慰那几个惊慌失措的小姑娘。

凌晨三点,晓旭终于醒了过来,大家紧绷着的神经也松了下来。郝美丽对守在病床前的学生说:“晓旭现在没有危险了,你们赶紧回去补一下觉,天很快亮了,等下还要上课呢。”

“老师,您比我们更辛苦,您更应该回去休息一下,这儿我们守着,我们还年轻,熬一熬没事的。”学生不愿意走。其实学生们并不知道郝老师这几天都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明天的课对他们敬爱的郝老师又意味着什么,他们只是觉得此时的郝老师从头到脚呈现出他们从没见过的疲倦和憔悴让人心疼。

“我没事的。我也有亲人躺在这里,我老伴也还在这儿守着,我们可以互相照应。而且我已联系晓旭的父母了,他们应该很快就赶过来了。”郝美丽连哄带推地把学生们赶走。检查一遍病房,等挂完一瓶水后,她终于困得趴在床边眯了起来。

凌晨六点左右,晓旭的父母终于赶到医院。交代完一些事项后郝美丽又到老太太的病房巡视了一下,才离开医院匆匆赶回家。

今天的课正好是第一节课,郝美丽已不可能奢望那完美的最后一课了。匆匆洗漱一下,胡乱吃了点东西,换上一身清爽的衣服,坐到办公桌前闭眼冥想了一会儿,然后就收拾教案教材奔向学校。

即使是再狼狈,每节课预备铃声响之前就站在教室门口微笑地迎接学生的习惯总不会改变。学生们如常地和老师打着招呼走进课室,在他们看来,这是一个平常的日子,这是一节平常的课,老师虽然没有平常那么神采奕奕精神饱满,但亲切如旧魅力不减。

但走上讲台的那一刻,郝美丽的心还是颤了一下。这一刻的情景她应该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无论是哪一遍她都觉得自己可以很潇洒很从容地面对。但真到了这一刻,她却有点不知所措。她觉得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她强忍了一下,终于让自己平静下来。站了几十年的讲台,即使没有备课,她也是可以给学生上一节足够生动精彩的课的。她想,既然不能在最后给学生留下最美的形象,她也要在美的氛围中结束。所以,她选择了徐志摩的《再别康桥》作为自己的最后一课。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

学生们一如既往地陶醉在郝老师所营造的美丽意境里,以致课堂最后老师的那番话让他们惊愕不已,不知所措。

“我也要走了,要和你们说再见,和我们美丽的校园说再见,和我的讲台说再见。这是我的最后一节课,我原也想化身夕阳中的新娘,在你们的眼波里投下最后一抹艳影,在你们心头一直荡漾。但请包涵我今天的这个形象,我也只能就这样悄悄的走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说完这番话,郝美丽向同学们鞠了一躬,转身向黑板鞠了一躬,然后优雅地走下讲台,向同学们挥挥衣袖,离开课室。等到同学们反应过来,老师早已远去了,只留下一室静默的学生和几声嘤嘤的啜泣声。哭得最厉害的是昨晚送同学去医院的那几个女生。

郝美丽不敢停留也不能停留,医院里还有一场离别,医院刚刚又下了病危通知。比起最后一课的美丽身影,她更想让那个带给她美丽生命的女人以美丽的姿态和这个世界告别。当她匆匆走下教学楼的时候,楼上传来了一片喊声。

“郝老师——”

郝美丽回头,三楼的课室走廊栏杆旁挤满了学生,大家泪流满面地向她挥手。

“老师,今天您最美!”

“老师,今天您给我们上了最美的一课。”

“老师,您要永远美丽!”

郝美丽不想让同学们看到她流泪的样子,她拼命地收住眼泪,再次向同学们鞠了一躬,然后微笑,挥手,挥手,然后毅然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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