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风筝的男孩

作者: 卢子2020年05月27日短篇小说

“老师,邓榴寿把秦老师的手咬了一口。”

“我看到秦老师的手出血了。”

“他又在上课画风筝。”

……

这些山里的孩子像一群麻雀扑棱棱挤进门框,涌到我办公桌前,小嘴叽叽喳喳,红唇白牙晃花了我的眼睛。这次队伍来得这么庞大,如此兴师动众群情鼎沸,事情肯定小不了。

好不容易听明白事情原委,我放下手中正在批改的作业,急匆匆跑到隔着一个篮球场的教学楼。

走廊上秦老师正在训斥邓榴寿。秦老师跟我一样,是考进这大瑶山里教书的特岗老师,平时一脸温柔,很少见到像现在这样,杏目圆瞪,脸色铁青。而邓榴寿呢,涨红着脸,一言不发,与身体极不协调、显得硕大的脑袋最大幅度地耷拉着,似乎要缩进宽松的校服衣领里。

见到我过来,秦老师伸出右手给我这个班主任看,白皙的手背上赫然印着两弯渗出血迹的牙齿印。

这人赃俱获的牙齿印像一根火柴,一下把我心底的火气给点着了。我征询秦老师要不要先去卫生院看看,秦老师说了声没事,径直走进教室继续上课,把邓榴寿留给了我。

我把邓榴寿带到球场一头的桂花树下问话。邓榴寿硕大的头颅始终垂在衣领里,头发枯黄凌乱,散发出一股久不清洗的汗馊味。他的目光像折断的树枝,无力地垂挂着,掉在右脚那只破旧球鞋的窟窿眼上。窟窿里一只沾满泥垢的大脚趾,拱起放平,放平又拱起。我强压住心头的火气,尽量克制着语气。

“为什么咬秦老师?”

“她撕坏我画的风筝!”

“为什么上课画风筝,课也不听?”

……

“除了我的语文课,所有课你都不听,都画风筝,这样做对得起爸爸妈妈吗?”

……

我接连问了邓榴寿十几个问题,除了第一句低声回答我之外,剩下的问话他似乎都没有听进去,他缄口不语,把字句如同金子一样紧紧地咬在嘴里。他沉默着像块冷硬的石头,任凭怎样开导和责骂,兀自岿然不动。

我教化不了这块石头,让他坐在桂花树下的石凳上写份认识书。结果到了中午下课,他也没有动一个字。那张白色的纸上,多了一只老鹰风筝。可以看出画工很细腻,造型也优美。光从画作来欣赏,不得不说这一定出自于天才之手。可是这不是画作,它是份认识书。我一肚子的火气突然被搁进密封的瓮里憋紧了。苦笑一声,挥挥手让他去吃中午饭。心里盘算着让他家长来学校一趟,谈谈针对邓榴寿教育的法子。

中午将近上课的时候,我惦记着邓榴寿的事,下决心打个电话给他的家长。可是,正当我翻找手机号码的时候,邓榴寿又“闯祸”了。

校园东北角围墙边有一棵高大的苦楝树,在一个树杈上,不知何时从校外飘进来一只黑色的风筝挂在那里。孩子们围在那里看热闹。谁也不承想到沉默寡言的邓榴寿三下两下爬上了树,身手矫健如同一只猴。他攀上树干,爬过枝干,伸手去摘风筝。可是还差十厘米,他一点一点地挪过去,树枝弯了一点,又弯了一点,终是支撑不住外来的重量,嚓的一声脆响。邓榴寿连同枝条连同风筝一起往下坠落,邓榴寿像一只被枪打中的大鸟,先是扑在下一层枝叶上,再从枝叶上重重地滚落到草坪上。

我心惊肉跳地跑到现场,邓榴寿已经从地上站起来,左手抱着右手,右手的手肘明显错在一边。他咬着嘴唇,眼睛里噙满泪水,右脸颊蹭掉了一块皮,猩红得有些瘆人。

我把他及时地送到乡卫生院。医生诊断结果,右手脱臼,其他是皮外伤,不危及性命。我谢天谢地,邓榴寿自始至终就说了一句:“老师……”我耐心安慰他,其他的话咽在肚子里。他的家长姗姗来迟。来的是一个头发灰白,背有点佝偻的老妇人。

她眼睛里潮润着,声音颤颤地扑向伤员:“寿寿喔——— 寿寿喔——— 你吓死奶奶了喔———你喔……这么不小心喔……”邓榴寿一直绷紧的脸庞,一下松弛下来,泪眼婆娑地说:“奶奶——— 我痛——— ”

我把奶奶拉到一旁,方便让医生上药。我在一旁对奶奶简单说了邓榴寿的伤情,有些责怪地问奶奶:“邓榴寿的爸爸妈妈呢?出这么大的事,他们怎么不来?”

奶奶神情一滞,喃喃说道:“他们不在——— ”见孙儿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己,嘴唇哆嗦了一下,轻轻地续了一个字:“———家。”

邓榴寿的手在医院接好了,需要住院观察。可奶奶执意在集市上找了台柳微车,把邓榴寿接回大瑶山里面的家中休养。

一个星期过去。两个星期过去。三个星期过去。心地善良又有高度责任心的秦老师焦急地来办公室找我,她说:“邓榴寿怎么还不来?他好了没有?他英语落了一大截,期考怎么考啊?”

“我也不知道啊,打了好几个电话都关机。不会出什么事吧?要不,这个周末进去家访,看看什么情况?”

“好啊!这周刚好有时间,我陪你去。正想去看看西江的源头在哪里呢。听班上同学说邓榴寿的家就在西江的源头。”

我们找来一架摩托车,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一路打听进去。山路陡峭险峻,我的心一直悬在嗓门眼,手心满是汗渍。秦老师紧紧地抱住我,惊吓得花容失色,生怕一松手,我就把她摔到悬崖底下。

颠簸完所有水泥路、机耕路,三魂七魄也颠得零零碎碎。一路打听进来,终于看到了邓榴寿家的木楼。这栋木楼像极了画家的钢笔写生画,摇摇欲坠,几根斜木支撑。雨水漏在木壁上,染上绿绿的青苔。一条黄狗从侧门木楼梯摇着屁股下来,呜呜叫唤几声。

屋里人听到动静出来看。一个熟悉的脑袋出现在栏杆上。“老师——— ”两只眼睛放出惊喜的目光。我记得在学校里这目光总是没长骨头,软软地不敢碰人。在这山里怎么就有了生气?

“邓榴寿,你的伤好了?”我跟上那双小步子问道。

“好了,老师。”邓榴寿举起右手给我们看,生怕我们不相信,还大幅度挥动了两下。奶奶跟我们热情地打招呼,搬了一张板凳给秦老师坐下,又搬了一张给我坐下。

“邓榴寿,你好了,怎么还不回学校读书啊?”秦老师柔声问邓榴寿。

“秦老师,我不想去读书了……”邓榴寿又把那大脑袋放下,目光也黯淡地软下来。他的目光钉在自己破旧的球鞋上。窟窿眼又大了一圈,两个脚指头杵了出来。

“为什么啊?”我有些意外。看着邓榴寿欲言又止的神情,我把目光移到奶奶身上。

“哎——— ”奶奶深深叹口气,叨叨地说开了,“他说读书不快乐,在家陪奶奶。在家等爸爸妈妈回来——— ”

“他爸爸妈妈呢?”我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酸楚,又有些焦急。

“寿喔——— ”奶奶突然对邓榴寿说话,“你去后山把那几个熟了的柿子摘来给老师吃喔。”

“嗯,奶奶。”邓榴寿迈开小脚步跑了出去,宽松的衣服裤子,裹起一阵风。

“老师喔,我家寿命苦喔——— 他妈在他五岁的时候跟一个男人跑了。他爸出去打工找他妈,前年在浙江工地上,一栋楼房倒塌把他压死了。我家寿喔……他现在还不知道这些。”奶奶故意把邓榴寿支开,告诉我们真相。奶奶鼻子似乎被什么堵住,长长吸一下,吸了几下,轻轻低泣起来。

我胸口堵得慌,嗓门干干的,想说几句话,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秦老师眼圈一下泛了红,陪着奶奶在一旁垂泪。

我看到堂屋当中的四方桌上摆着一本旧笔记本,随手翻开看看。每一页纸上都画一只风筝。我还看到了两句话———

妈妈你帮我买的风筝线断了飞走了,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帮我再买一只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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