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我的中年

作者: 天天 2014年05月22日心情随笔

虽然在镜中看自己,身形依然是年轻时的样子,脸上也没有显见的皱纹,但频繁的病痛来袭的时候,还是觉得确乎奔向中年了,冷不丁地悲从中来。

中年,一个多么令人警醒的词汇。近来常常反复看自己的手掌,掌心的皮肤很薄,很透,小血管一根根清清楚楚,用手去掐,血就从中而断,松开,又欢畅流淌,看得分明,便也就将生命之事看得惊心,几年前才去逝的外婆的样子又浮现在脑海。那时候总喜欢捏外婆手背上的皮,捏成一堆,提起来,放下去,看那些皮肤再慢慢爬回到原来的位置,原也并不惊心动魄,谁知道在她去世后回想这些细节,瞬间明白老去的含义,再从街道上橱窗里看自己侧身走过的样子,毕竟不再如多年前的轻盈,想到几十年短短的光阴后,那也能提得起的皮肤,不由得惊吓。

年少的时候,是不知道光阴的珍贵的,哪怕一天天闲耗,也不觉得可惜。记得在田埂上晒太阳,运芝笑着扯一大把紫云英来盖在我脸上,花粉洒了我一脸,她咯咯的笑声也满满地洒了一田。她笑起来很好看,有两个深深的酒窝,额前天然卷曲的刘海映着她又大又圆的眼睛,不说话也动人。有时候我们躺在刚刚收割完的稻田的草垛边,看天上的云幻变成各种模样。她总是说,天到底有多高呢?真想到云顶上去看看。她这么一说,我也就遥想起云端,看见小鸟飞过,便尖叫着张开双臂跟着跑,模仿它们飞翔的样子,做一两个去看看高天的梦。我们还会扯田边的狗尾巴草做二胡,自拉自唱,那时田边还长着满满的乌莓和野蕃茄树,小小的绿蕃茄藏在薄罩子的灯笼里,一挤,便是一包比芝麻还小的籽从浓浓的绿汁液里流出来,难闻的气味也能逗引得我们笑上老半天。

就这样,一天一天不小心就过去了,冬天,秋天,夏天,春天,循环往复,仿佛永远也过不完,怎么也长不大。后来学到“少年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的诗句,想象跨在墙头“拟将身嫁与”的少女形象,总是模模糊糊有少年运芝的样子。

时光会怎样从人的身上淌过,谁都看不到,除非像言情小说里的,一别二十年。看小说和泡沫的电视剧,总觉得那一晃而过的二十年,未免太戏剧化,人间哪有那么多巧遇,那么多的悲欢离合?生命无不是平平淡淡过来,二十年也算是一段长长的光阴了。可是,回头望望,会发现,即使是一起生活的人,在小小的村子里,或是小小的城镇上,也可以是天涯之隔,常常是不小心就遇到一个生活在身边,却多年不见的老熟人,变了样子,彼此呵呵寒暄间,时光一流转,就是数年。

今年过年时,又从运芝家门前过,她回娘家来,给她娘家不到四十却意外身故的哥哥拜新陵,哭过后坐在井边给她弟弟洗衣裳。从前她也是这样洗衣裳,右手食指和中指沾点洗衣粉抹在脏处,用水沾湿后使劲儿搓,污浊的泥水顺着她的指间流下来。井就在身边,桶子上系根绳子,缒着放进井里,手一抖,桶一偏,就是满满一桶水,用劲提上来,倒在洗衣盆里,几秒钟功夫就是满满一盆,不像城里的自来水,要放上半天。只是夏天水枯时,绳子要长几倍,提起来要费劲些,手上也多磨出些水泡。这些活于运芝不算什么,她坐在风里,不紧不慢地洗,倒像是一种不可多得的消遣。

将近二十年,我没有好好停下来与她说过话。这次,她低着使劲搓着她弟弟的白袜子,洗衣粉泡沫沾了她一手。她的手已经红了,而盆里的水也已经很脏。井边放了一条长凳,我就着坐下来,看她洗衣服,许多年少的光阴又涌上来。我说,你洗衣服还是以前那么用劲,不怕手的皮肤被搓烂啊?她抬头朝我笑了笑,说,袜子不白,他不穿,我弟从小爱干净,再说,我们命贱,哪里管得了皮肤这码事?她的酒窝还是那么深,笑容也依旧如往日的羞涩,只是,脸上明显少了水份,变得腊黄,三条深深的皱纹趴在她原本光洁的额头上,而卷曲的刘海变得篷松稀少,缺少光泽。尽管我知道,我们都已经不小心度过了几十年的岁月,但她的模样还是让我吃了一惊。童话里爬烟囱的两个人,从对方脸上看到自己,试图以此寻找时间的依据,如此想来,我的模样一样也会令她吃一惊吧?

她似乎并不愿与我多说话,继续埋头洗衣。她又使劲搓着一条裤子。

——放洗衣机里好了。我说。

——我弟弟不穿洗衣机洗出来的衣服,如今他是厂长了,越发讲究形象。

——你在他厂里干活吧?

——嗯,我这把年纪了,也不能出去打工了。厂里发年终奖,抽奖都用了好几万。

——一等奖是你的吧?

——怎么可能?人家会说是做的弊。本来没有的事都会说成有,会拖他后腿的。

——收入还好吗?

——还行吧,不过做苦力的,能好到哪儿去?不像你们有工作有地位的,又不用晒太阳又可以拿高工资。还是读书好呢!

——没有啊,你只是看不到我们的艰难罢了……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会儿,最后却只能是我看天,而她继续提水清洗,彼此陷入沉默。时光毕竟把我们隔在了一条河的两岸,彼此相望而不能相闻了。

离开运芝回到我如今所熟悉着的生活里,又是一个春天过去。今年春天雨水特别丰沛,正月初二高悬于顶的灼热太阳似乎是一种异象?自此后天便基本阴着,断断续续下了将近四个月的雨,时大时小,晴得最长也不超过一周。往年初夏时,总能听到噪人的蛙鸣,在涨起来的春水里聒成一片,不成样子,花也烂漫,叶也浓稠,空气也香得醉人,今年却一样样都仿佛在雨水里销了声匿了迹,唯有身体里隐藏的痛楚,一样样在水声里清晰起来,像是宣纸上浸开的墨迹,越漫越野,边边角角,全都沾上。

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觉得光阴催人,恨不得把日子掰开来过,真怕一不小心就老了。那些年少时的梦还没有一一去实现呢,就奔中年了,我们还有多少富含着创造力的日子值得去浪费呢?对于我而言,财富,名望,并不足以让我加紧速度奔跑,唯一促我舍不得一分一秒的,是对生命美好的期待,比如那些还没有爱够的人,还没有读够的书,和还没来得及好好写出的文字。所以即使是生病,我也是生不起的。

所有那些让日子悠闲点过的想法,我也何尝不曾有过?只是,横竖是一生,无论哪种方式,自己舒适喜爱就好。比如人近中年的自己,希望活着的每一天,分分秒秒都得其所,那就欢喜在自己的忙碌里吧,把所有不平、愤恨、焦灼、不安,全部都稳妥地安放在它们应该呆的位置。爱正确的人,做欢喜的事,无怨无忧,才能迎来一个明净澄澈的中年。

人生的秋天,应该是这样的:面对日渐衰老的容颜,可以从容,宁静,坦然而无惧,窗外风雨,门前落叶,往日的丽面盈姿,明晨的肥绿轻红,都是景,都是情,都作人生饱满的画意,装进来日无法计量的时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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