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一游

作者: 王开林2020年06月21日生活随笔

两年前,一条附有高清照片的微博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内容如下:网友“空游无依”在埃及卢克索神庙的人物浮雕上看到了几个醒目却并不悦目的汉字——“丁锦昊到此一游”。作者明确表示,那是他“在埃及最难过的一刻,无地自容”。这条微博引爆网络,内地网友激于义愤,通过“人肉搜索”,发现肇事者是南京某校一名初中生。未成年显然不是低素质的最佳借口,由父母陪同旅行,孩子竟干出这种“一出国门立马丢人现眼”的糗事,丁家父母难辞其咎。他们的道歉相当及时,但原谅仍将延时响应,迄至今日“丁锦昊到此一游”依然是百度百科中的独立条目。

无独有偶,同样是在两年前,有人发现故宫的大铜缸上刻有“梁齐齐到此一游”字样。《北京晨报》为此发文《梁齐齐,故宫喊你回家剁手》,标题火辣,不无戏谑意味。

三十年间,我分别与大学同窗、文友、家人三次游览八达岭长城,其变化一目了然,门票越来越贵,游客越来越多,商业气息越来越浓,此外,长城的大青砖上刻写的“×××到此一游”的字样越来越刺眼。我大约估算了一下,两成青砖惨遭涂鸦,总数相当可观。手痒者全都是中小学生吗?依我看,拥有大学本科以上文凭的参与者不乏其人,龙飞凤舞的字迹,魏晋唐宋名家的字体,色色俱全,样样齐活。

“不到长城非好汉。”好汉可以不留行,不留情,岂可不留名?武松每次杀人,都要蘸血为墨,在墙壁上题写八个大字:“杀人者打虎武松也”,景阳冈打虎是武松赖以成名的大手笔,激情杀人之后竟要美滋滋地显摆一番,相比那些在各个景区留名心切的游客,谁的恶趣更令人发指?瞎子也能看明白。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这是孔子所教。“雁过留声,人死留名”,这是民间共识。古代皇帝尚且要封禅,生怕自己的功业天地不知。一介平民,在青史上留名,难度极高;在青砖上留名,难度极小。去一趟埃及卢克索神庙,游一回故宫,登一次长城,容易吗?于是丁锦昊、梁齐齐们下手贼快,把自己到此一游的信息定格于时空之中,那一刻,他们亢奋的大脑中肯定产生了乱入名人堂的幻觉。

“出名要趁早”的高调响彻云霄,至于如何出名,究竟出美名、香名,还是出丑名、臭名,在网络时代,受张爱玲金言鼓舞的人是不加甄别的,相比那些在各类空间留存半裸照、全裸照的嫩模、熟女,在各个景区刻写姓名的游客不免相形见绌,连小巫都算不上。

随处留名犹如随地大小便,这种毛病,洋人犯起来,同样可哂。1920年,英国作家毛姆游历中国,在北京天坛,他亲眼看到美国人魏拉德·B·安特梅耶在清朝皇帝叩首祈福的地方刻写自己的姓名和家乡。毛姆的评述见于《在中国屏风上·天坛》,唐建清先生的译文如下:“他认为通过这样做,在他死后,人们仍能记住他的名字。他希望以这种直率的方式获得不朽。然而人的希望永远是虚幻的,当他刚走下台阶,旁边一个斜倚着栏杆,悠然望着蓝天的中国管理员便走上前去,在安特梅耶刻下名字的地方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又用鞋底就着唾沫在上面来回摩擦。片刻之后,魏拉德·B·安特梅耶到此一游的痕迹就荡然无存了。”毛姆的笔触颇具讽刺意味,略无同情,这位遐迩皆知的名作家很容易居高临下地嘲弄别人内心卑微的渴求,但他忽视了一点:以虚荣心为精神支柱的人物,可笑,更可怜。

不雅之名,不美之名,洵为身累,毫无利益可言。丁锦昊、梁齐齐早已成为“名人”,试问他们的内心感受,是欣慰,还是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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