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方元2020年06月28日情感美文

他从小就沉默寡言,他学习不好,人性又十分老实,少不了有同学玩伴欺负他。但他受了委屈更是一声儿不吭。每天回来,他的脸上身上都带着伤,问他,总是憨憨地一笑,妈妈心疼得总掉泪。

幼小的我气不过,心里暗想要替他报仇。

所以,第二天瞅准那些和他一起玩的伙伴们,我便摇摇晃晃地使出吃奶的劲儿捶他们一下,或者拍他们一下,但是我的力量太弱小了,他们都说:“去去一边去,谁和你穿开裆裤的人玩了?”他慌忙地拉开我,抱住我匆匆地离去。然后飞快地亲吻我一下,憨憨地对我笑笑。

七十年代中后期,晋东南的古长平城里,这个曾经埋葬过四十万赵卒的古城里,有我的童年、他的童年和少年。

不明白父母的工作怎么会那么忙,他们每天都要工作14个钟头以上,总是在夜里被梦惊醒时,才发现妈妈的存在的。记忆中,那古老的城北青砖大院里,那狭窄破旧的街道上,那很出名的古长平南大寺广场中,陪伴我的,只有他。

在我的少女时代以前的岁月,是被他用瘦小的脊背,背起来的。

长平城的名吃“烧豆腐”,那是每个孩子都垂涎三尺的美味,五分钱两块。

傍晚的时候他和我坐在门墩等爸妈,胡同口每隔一会儿总要响起“烧豆腐——咧”长长的叫卖声。我们不迭声地喊“哎——烧豆腐过来卖吧?”

师傅挑着热气腾腾的担子一晃晃地走来,他细心地帮我挑两块看起来最大的“烧豆腐”,放上作料,看着我吃。我小心翼翼地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吃,舌尖都觉得快被香醇的味道溶化了。

他看着我吃,心满意足地砸砸嘴。长平城盛产红薯与黄梨,等我吃完烧豆腐,他再带我到小小的厨房烤红薯和黄梨吃。

好象在我的印象里,他对一切好吃的东西都没有感觉,都不太喜欢。但是当十余年后他牵着恋人的手,用他长平口音仍很重的话音向她介绍古长平的时候,一向不善言辞的他居然讲诉了很多长平城的生活片断,最后他说:长平城的“烧豆腐”,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啊!

那个时候,我们早已经离开那幢古城,烧豆腐的余香仍然会在我的梦中飘来,梦醒的时候,总会有深深的恨意,自己怎么会那么笨那么傻,怎么就从来也没有举起勺子,喂他吃一口“烧豆腐”呢?

他喜欢放鞭炮,过年的时候,有些孩子们的家长早早地买来鞭炮,而那些孩子们当然是等不及似地将鞭炮放得叮啪作响。

他吭哧吭哧地跟妈妈要求:不要给他准备什么新衣新鞋,只要给他买挂鞭炮就可。然而父亲生性拘谨而胆小,最反对孩子们燃放鞭炮,他这么个大人竟然自己也从来不敢放鞭炮。所以我们们过年总是就着别人家的鞭炮声过年。

他一个人偷偷哭泣,默默地。我很少见他哭过,家庭的拮据和工作的重压再加上他学习成绩的一般,严厉的爸爸总是不隔几天便会训斥他一番,他都是埋着头不言语,也从来没有哭过,可是,那个我有记忆的新年,他躲在厨房里哭了,眼泪成串串地滴落下来,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不明白他流泪的时候怎么会没有声音?我哭的时候总是放大嗓门,惊天动地的。

他看到我呆呆地看他,慌忙擦掉了眼泪,将我抱起来,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地笑了。

然后他便去捡别人放完剩下的,掰开后点燃里面残余的火药,便有细小的火花崩溅,可是那么多孩子挤在一起抢,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捡到的。

记得七七年以后,大街上欢天喜地的游行伴着幸福的鞭炮声一天天多了起来。他兴奋得小脸红扑扑地,可是我却是他的一个大油瓶,他去哪儿,也必须背着我,特别是游行这样好看的节目,我怎么能放过?他抱着我或者背着我挤在欢乐的人潮里,有时候他能费劲地在临街的窗台上挤到一个位置,把我放在那儿,让我抓住窗条什么的,他守在我的脚边。人潮涌动中,他必须紧紧守在我的脚边,他偏离一步,我就大哭大叫。很多小伙伴挤进队伍里捡了很多鞭炮,有的还有捻子呢!他看得眼红,不住地跟我说好话,让我自己在窗台上呆几分钟,他去捡几个就来,我坚决不同意,哇哇大哭,他气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却也舍不得冲我吼一句。

后来他有了自己的儿子,他每年都要早早准备很多花炮给孩子,孩子小的时候,他给孩子放那种没有响声的小烟花,孩子快十岁时,他催着儿子去放,哪里知道儿子一撇嘴:“一点意思都没有的东西,你买这么多干嘛?爱放你放,我还不如打会电子游戏呢!”

那是九九年的腊月二十三的小年夜,晚上,他一个人在院子里,将他买的烟火一一点燃,所有的烟火都此起彼落地绚丽绽放,映红了他那张已经出落得很英武、但是却落寞无比的脸。

他十二岁起,承包了家里的挑水担子,每天放学回家,他第一件事就是挑起水桶去巷口那儿的自来水管排队挑水,一担水一分钱,他总是满满地挑上一担,吃力地担回来,妈心疼他,让他将水接浅些,他也不言语,照例是大人们挑多满,他也挑多满。有一次学校里面组织看电影,他告诉老师说他不去,因为他要早点回家给妈妈担水,而那次妈妈看见别的孩子都没有放学,只有他一个人跑回来,以为他逃课,生气地责问他,他也不解释,只是吃力地将水缸挑满。几天后妈妈才知道错怪了他,将他揽在怀里伤心地哭了,妈妈说:“孩子,你这样实诚,长大了会吃亏的,妈妈不放心你啊!”

他却不好意思地,憨憨地一笑。妈妈长叹口气:“唉,儿啊,都说憨人有厚福,但愿吧。”他不说话,居然很认真地点点头,把妈妈给逗笑了。

他刚当警察的时候,一米八一的身板是他们队里最挺拔的一个,大家嚷嚷他肯定没有在家做过苦力活没挑过担子,他不吭声,只是冲着大伙憨憨地一笑。

我读小学的时候他读中学。十几岁的他,身高已经一米七几了,唇边开始有了密密的小胡须,也有三两颗青春痘散落在脸上。忽然间他就象变了个人一样,再也不去拱泥戏水,再也不是一幅脏猴子的样,不许我动他的东西,不许我靠在他身上蹭来蹭去,也不再和我嬉戏。但是下雪下雨,看戏看电影,我仍然同往常一样铁定了在他的背上,而且常常是迷迷糊糊地在他的背上就睡着了,他的脊背,是世上最安全最温暖的地方。打小儿,我们从来没有吵过架,没有生过气,他将我的任性蛮横包容得天衣无缝,就算我现在已有了深爱的男友,但我知道,世上最宠爱我的人,是他。

他不止一次在作文本上和日记本里写道要当一名光荣的解放军,他的所有课本上都写着那句铿锵有力的话——好男儿志在四方。

可是妈妈的身体长期不好,肝炎和肺结核折磨得妈妈十分虚弱,曾被医院下过三回病危通知书。所以他做军人的愿望只能永远地停留在作文里了,何况,我还很小,爸爸工作忙,妈妈病倒了,谁来照顾这个家里,他最爱的两个女人呢?

所以没有当兵,参加了招工,当了一名光荣的警察。

十九岁的时候我在离家千里的省城读书,我想家,天天都想,而我最想的人,不是父母,却是他,怕他在单位里因为老实受不平,怕他不会说话惹妻子不高兴,怕他执行任务有什么闪失,怕他不高兴不如意怕他过得不好。

刚开学两个月后,我们在校院里一处偏僻的阶梯教室里上课。刚下课,我们看见一辆警车从林荫路上慢慢地开来,我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我有直觉,一定是他,一定,虽然我眼睛近视,看不清楚车辆牌号。我将课本随手往身边的同学手里一塞,就奔着警车跑。车停了,他从车上跳了下来,满脸的疲惫,眼睛布满血丝,憨憨地冲我笑,什么话也不会说。

一分钟之后,他上车,离去。后来我才知道,他和同事在太原执行任务,一天一夜没有睡觉,任务结束后,只有两个钟头的休息时间,之后便要踏上行程,大家全部倒头就睡,除了着急看我的他。

记得男友从外地第一次上我家门时,他拉着男友去外面吃饭,我以为,他一定会细细嘱咐男友一些要好好对待他妹子否则他饶不他的话,谁知男友回来告诉我,他们聊了个海阔天空,没有一个字提到我。

我说不可能啊?他不可能放心我啊,他那么疼我,再说,他会和人聊天?他一年到头都是沉默得象个石头,一年说的话也没有我一天说得多。

突然间我的喉头一紧,他什么都不说,是因为爱得我太深,继而对我的男友,也爱得很深,什么都不需要多说,两个心贴心的男人在一起,根本就是能够海阔天空无遮无拦地一醉方休的。

那一天,我在单位,从我们当地电视台上看到一条勇斗歹徒的消息,看着看着,突然发现里面这个警察的名字怎么这样熟悉?

啊,这个人,是他,我的哥哥啊!我的一颗心“膨膨”地跳到了嗓子眼,极其紧张地把消息看完,知道他没有受伤,总算长松了口气,便慌忙给他打电话。

他淡淡地说:一件平常的工作,怎么会上报纸嘛。

然后,我想,他肯定又是,对着话筒,冲我——他的妹妹,憨憨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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