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脊

作者: 任芙康2020年07月04日生活随笔

人看人碍眼,人跟人较劲,人对人分类。顺乎逻辑地衍化下去,演奏出相互打斗的时代旋律。于是,人防人,人治人,他人即地狱。于是,彼此绝望,厌恶红尘、寻觅异类。于是,神农架进入视野,“野人”成为传说。

当然,这已是陈年往事了。

百十余载,神农架被离奇的面纱长年缠绕,得益其雄踞华夏中部。六座海拔三千米之上的高峰,如六大支柱,连绵策应,耸入云端,构成华中屋脊。屋脊,即建筑顶端,什么概念?树个参照——青藏高原,就是公认的世界屋脊。华中屋脊山大林深、人迹罕至,为“野人”提供了道理上的存在;“野人”衣食天然、行卧无羁,则为世人导引出情感上的认同。

理所当然,全球聚焦。先是国人,后有洋人,各色猎奇人士、人类学专家,兴冲冲接踵而至。人们要把浩瀚的华中屋脊,里三层外三层地搜索一尽。当悉数的追寻不了了之,除却若干山里人梦幻般的自述,个个远方客,包括经年累月蹲守的“科考”者,均无目睹“野人”尊容的福气。“有野”派亢奋宣称的捷报,如“野人”的足迹、毛发、粪便,统统被“无野”派质疑为似是而非、想入非非。但民间传言,自有流布的推力,内容绮丽,且日臻纷繁。说“野人”有男有女,即为一例。男女搭配,故事有味,少不了雄欢雌爱,少不了地久天长。其实,无需任何“学术”根基,人人心中有数,世道的平和清明,削弱了人们较量的心思。加之猫猫狗狗的宠物大行其道,期许于“野人”的慰藉,已日渐成功转移。我问过几位导游、摊贩:“你,见过他们吗?”对方往往含笑不语。不用猜,含笑,是内心喜悦,游客多,钱好挣;不语,非禁忌,乃“野人”云云,无非闲人把戏,不宜说穿而已。

三十多年前,尚属壮丁,我初次登临华中屋脊,便幸免步步苦累凶险,全程被安排为徐霞客式的游历。赏山玩水,彼时彼地业已成为一门营生,一项工作,一种产业,一番事业。因之似可断言,中国当代旅游史的序幕,差不多就是从神农架开启的。别地的锦山绣岭,如五台,如峨眉,早前虽亦时现人多如蚁,但十之八九,都是叩头膜拜的香客,并非寻春问秋的旅人。

这回山中四日,再度见识神农架。进嘴的饮食,投宿的店子,行走的山道,留连的景点,平心而论,更环保,更生态,更可心悦目,更善解人意,一切胜过往昔。返程前夜,华中屋脊上一座古镇里,数十人围坐于一间硕大的会议室。主持者姓廖名明尧,与神农架藤树交缠四十余年,如用文字描绘此公,以《一个人与一座山》为题,最质朴,也最准确。面相良善的他,“清点”完来宾,正待继续下一议程,有人提醒,忘了介绍老任。廖同志闻声站起,向我抱拳致歉。我反倒不好意思,赶紧拿话岔开:“兄弟过了大半辈子,吃饭是我的最爱。您刚才如果是宣布就餐人员名单而把我漏掉,我会失落,甚至着急。”本人的出息与追求,琐屑如斯,引发一片哂笑。

接下来的任务,怀念昨天,讴歌今天,畅想明天。竞相抒情中,团队的领衔丹增发言。他说起自己大龙潭的奇遇。一只相貌超群的金丝猴,众人围观中,深情款款,久久紧贴于他的肩头。已时过数日,他的调子仍有异样。感念那位灵慧的朋友,他不说是他孪生的哥弟,也不说是他同胞的姐妹,而说“就像我前世的恋人”。丹增眼波闪动,瞳仁里蒙眬沉迷,脸上似又浮出一丝羞色。如此表白,尤见功力,超越先前所有发言的柔情蜜意,迎来满堂掌声。

屋脊高高,紫气东来。急流的坠潭,熟果的落地,走兽的巡游,飞禽的鸣唱,车的跑,人的笑……所有的声响,皆有光、有色、有韵、有味,皆为天籁,皆能传出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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