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跪下的爸

作者: 李晓2020年07月10日亲情文章

那年我二十二岁,刚从学校毕业去一个乡上工作,做了一名吃“皇粮”的干部。我们那个村子里,有人激动,也有人眼红。

激动的人如我堂伯,他替我去祖坟前烧香磕头,求祖宗保佑我。眼红的人如卢铁匠,有年我家的鸡去吃了他家的瓜苗,卢铁匠跑到我家门前,大骂了我祖宗八辈,吓得我妈在小屋里瑟瑟发抖。后来,我家那几只鸡,被我妈圈养起来,那几只在圈里打瞌睡的鸡,仿佛我无精打采的少年时光。

二十二岁,是一个男人法定的结婚年龄。我那村子里的发小程三儿,二十二岁刚过了一周,就结婚了,新娘腆着大肚子,程三眉开眼笑告诉我,再等三个月,他就要请我吃红鸡蛋了(孩子出生一个月吃喜酒)。

我在乡上疯狂地写诗,因为常熬夜,眼睛里布满血红的丝。我也得考虑终身大事了。那年夏天,我爱上了乡里面一个拖拉机手的女儿。拖拉机手的女儿,愿意为我养猪种地一辈子,供养我好好写作一辈子。我说,成,我就要这种朴实的女子。

我那瓜田里的爱情,遭到了我爸的激烈反对。和农民的女儿结婚,意味着我要和锄头、扁担、劈柴的斧头、耕田的铧犁打交道,我的裤腿,还要沾着泥;吃饭,还得靠烟囱冒烟。

首先赶来阻止我这场爱情的,就是我堂伯,我明白,他是我爸派来的。堂伯风风火火跑到乡里,劈头盖脸就问:“侄儿,你要和那个农村女孩好?”我固执地点点头。堂伯跳起来,他暴怒了,扬起手朝空中舞动,我以为他要扇我几耳光,结果他一巴掌打到了自己脸上。堂伯蹲下身,呜呜呜地哭了。我留堂伯在乡里馆子里喝酒了回去,他鼓了我一眼,说了声:“还喝个屁呀!”扭头就走了。

回到家,我和爸保持着难堪的沉默。爸终于开口了:“你真要和那女人结婚?”我点点头。爸冲进里屋去,手里提着一瓶农药就要开喝。妈也冲进来,一把夺过我爸手上的农药,妈哭了:“你就不能和儿子好好说说么?”

爸说:“有啥好说的,我们断绝父子关系!”爸拿出笔,在一张纸上龙飞凤舞写上几条,拿给我看,大意是我有辱门风不听规劝与农村户口的女子恋爱,坚决和我的父子关系一刀两断。

我果断地签了字,爸也签字了。爸绝望地望着我,他脖子上爬满了蚯蚓状的青筋。他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双肩颤抖。

我走出屋。妈追上来,一把抱住我,哭着喊:“你不是你爸的儿了,你还是我的儿!”

我一连三个月没回村上的家。妈终于忍不住对我的想念,她提着一篮子鸡蛋来乡上看我。妈对我说:“你爸啊,整天躺在床上唉声叹气,你爸啊,把你当作他的命。”

我抬脚,想回去看看和我断绝父子关系的人。我还是忍住了,一回去,望见他那紧锁的眉,我的心就揪紧了。

那年秋天,我和农村户口的女子断了来往,不是因为爸的阻拦,也不是因为她的农村户口。那女子家要和我订婚,跟我要八千块钱的彩礼。我拒绝了,女子说:“八千块钱,你也舍不得啊。”我回头,看看这个女子,从未有过的陌生。

我恹恹地回到家。爸从山坡上跌跌撞撞跑回来,一头跪倒在地,大哭出声:“儿啊,你还是我的儿……你把她领回家吧,做我的儿媳妇。”

我再也忍不住,一把扶起这个可怜的男人。我和爸爸抱在了一起,冰封了的心,哗啦啦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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