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嫁崇明的姐姐

作者: 黄柳迪2020年07月21日空间美文

我八岁那年,邻居家的女儿远嫁崇明。我管她叫姐姐,她有及腰的长发,披在肩上很好看。走路的时候,那些长发跟着脚步有节奏地律动,像是某种神秘的叫不出名字的舞蹈,我一直特别羡慕。那时候我的全部理想是,将来有一天,自己也有一头像大姐姐一样的长发。但我的理想在姐姐出嫁那天突然破灭,她把长发一刀剪断,丢在了镇江。

姐姐在九月出嫁,镇江的暑热还未完全褪去,我从学校往家的方向奔跑,听到炮仗的声响。等我跑到弄堂口时,一辆黑色桑塔纳开出来,身穿大红色旗袍的姐姐短发齐耳,双唇鲜亮,一个人坐在后排。我呆立在路边,看到姐姐朝我这个方向侧过脸来,立刻大叫了一声姐姐。桑塔纳没有停下,装满后备厢的林林总总让我鼻子发酸,从此看不到姐姐了。

母亲希望我快点长大,将来也嫁到上海。她的观念有时候特别极端,看到邻居常常收到崇明寄带来的包裹,就觉得上海的一切都是好的。可母亲没有想到,直到三十二岁我还没有嫁出去。她总是担忧地对我说,要是你一辈子没人要,那该怎么办哪。她开始托人帮我物色小伙子,又让我报名参加电视相亲节目,到后来发展成自告奋勇帮我去相亲。我告诉母亲,一个人不是挺好,还可以经常回来陪你住几天。她去邻居家聊了一晚,回来把姐姐的微信告诉了我,让我去找姐姐玩。

说实话,我对姐姐很有感情。父亲早年离家,至今杳无音讯。小时候,母亲忙着工作,经常把我往邻居家一塞,姐姐就成了我的依赖。姐姐结婚后很少回家,最近一次见到她也是六年前。有时她回来,我又不在。如今母亲提及,便格外地想念。周末,起了个大早,坐上去往上海的大巴,又转车到崇明,终于看到了久别的姐姐。

她穿一身黑色连衣裙,化了淡淡的妆,头发简单地一扎,倒也清新自然。这么多年过去,姐姐有点老了,眼角的皱纹明显,但韵味依旧,浅浅一笑,宛若当年少女出嫁时。临近中午,她开车带我去吃崇明菜,找了一个县郊的农庄,点上一堆江鲜。我们边吃边聊,说起这么些年她在婆婆家的故事,说起这么多年我四处打工的时光,说起她从一个有理想的大学生变成一个全心全意的家庭主妇,说起我从来没有一场恋爱的平坦青春。讲到痛快处,我突然很想喝酒,姐姐推荐了当地农户自酿的米白酒,入口甘甜,收口爽心,竟有一种儿时的味道,让人停不下来。我突然问姐姐,出嫁那天有没有听到我在弄堂口呼喊。姐姐说,听到了,没来得及下车。我说,其实我就是舍不得,你就像我的亲姐姐,从小照顾我。姐姐说,你到处打工,一个人苦惯了,是该找个人照顾你。我突然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我想我可能喝多了,酒这个东西,一喝就容易让人失态。或者我可能并没有喝多,只是联想到一些不开心的生活,情难自已。姐姐说,米白酒好喝,但后劲十足,赶紧吃菜,完了休息一下。我的脑袋昏昏沉沉,依稀听到姐姐打电话帮我订房间。后来,我被搀扶着进了客房,一觉醒来,已是夜晚。到底是岛屿,推门就是舒爽的江风,漫天星光比镇江市中心的要多、要亮,真想永远住在这里。

我给姐姐打电话,她带我去看夜晚的长江。

月光下的江面波光粼粼,像是有无数条巨型的鲤鱼顺着江水往东游。不断有江水扑岸而来,击打在岩石上,升腾起清新的水雾。散步游玩的人络绎不绝,我和姐姐顺着江堤散步,讨论明天去钓螃蟹还是到森林公园吸氧。有一段时间,我们彼此都不说话,只是散步。良久,姐姐打破沉默,说你还是找个好人嫁了吧,不是为妈,不是为了将来有孩子,为了有人可以说说掏心窝子的话。我的眼眶又红了,幸好是在不易被察觉的夜里。我说,怕什么,大不了不嫁。姐姐说,傻瓜,姐姐知道你特别不容易,你心里害怕,但你越害怕,幸福就距离你越远。像花,到了属于它们的季节会绽放,傻孩子,你已经长到属于你的季节了。

我几乎忘记了当晚是怀揣怎样复杂的心绪回到房间。在崇明岛的那个夜晚,我好像回到了八岁那年,姐姐住在我家隔壁的日子,每天都感觉有一个地方可以停靠,有一种力量值得依靠。

这是去年秋天的事了,此刻的我正坐在新家里的书房码字,等待厨房里的某人把精心炖制的乳鸽浓汤端过来。我想喝两大碗,我想让肚子里的宝宝拥有比我健全和美好的童年。谢谢你,亲爱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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