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

老王是新来的病友。他自己说退休前是电器厂的工人，但是我怀疑他是刚从北京城的出租车上下来的。老王刚满六十岁，但看上去顶多五十出头一点，身形高大，一头黑发，刚进来的时候一路笑呵呵地跟人打招呼，还不忘伸手给别人帮个小忙，像是走错门的小贩。

我们这一病室的，都是等着做手术确定“生”“死”的。在等待手术中，老王无所不扯，从过去到现在，从国际到国内，没有他不知道的，也没有他知道的。各种道听途说，加上小报，就是他的信息库。各种似是而非的信息通过“等于是”“那意思是”“好像”等粗针大线缝成一块百孔千疮的破布。

他语言风格的底色是的哥话语，加上周星驰式的无厘头。护士给我打针，他在旁边点评：姑娘，老革命皱眉了，这表示打疼了。能不能不要老扎手改为扎脚？小孩不都扎脚吗？老小老小，老革命应当也扎脚。护士，我是不是明天手术？你这么漂亮，给我主刀得了，就你了！

护士笑了，我也笑了，似乎也就不那么疼了。

隔壁床的老李针打得太多了，护士拍打着手臂找血管。老王又在一旁点评：护士老师，这手可要轻点打，它得过五一劳动奖章，上过天安门，你那时小，没见着！好，就这样打！通没通？通了？南丁格尔奖就是你的了！

每天老王至少给五个护士颁发南丁格尔奖。就连护士给他灌肠，他仓皇如厕前，也没忘了封那护士是南丁格尔。

我逐渐喜欢上了老王，有了这只聒噪的喜鹊，病房里一天到晚充满着笑声，经常会让我们忘了自己是等待判决的重症病人。老王的声音大，中气足，手机铃声也是大得吓人。每次老王一接电话，几乎全楼层都知道了。

这天，全楼层的人通过老王的电话都知道了，有个骗子找上老王了——— 一个陌生人说要汇三万块钱给老王，让老王告知银行账号信息。

现在的骗子真缺德，连病人都骗。我们都叹息，郑重其事地警告他，千万不要把银行账号告诉别人，这是骗子，你只要一告诉他，你银行里的钱都会被他转走的。

不怕，我都快死的人，能骗我啥？我偏要告诉他，让你们看看，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骗子。老王大手一挥，发了个微信出去。我们阻拦不及，赶紧告诉老王儿子。老王的儿子小王在一家国企里担任要职，听到老爷子被骗，倒也不着急，微微一笑说，只要他高兴就好。就算上当，花钱买老爷子高兴，也不错。

过了三天，我们都快把老王受骗这事给忘了，病房里来了一位小个子中年人，操着一口四川普通话，说自己就是打电话要汇钱给老王的人。老王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啊。

四川人说，王哥，我是田小乐啊。十年前，我们共事过两个月，我家里出事了，急需用钱，我找你借了两万块钱。一年后我回去找你，你也离开那家公司了。这些年来，我到处打听你的消息，前几天才打听出来，原本打算转账给你的，后来听说你病了，我就赶到医院来了。

老王哈哈大笑，我就说不是骗子嘛。多大点事嘛，你还记了十年。两万块钱我收下，多余的不要。

两人在病房里你推我让，非要对方接下那多出来的一万，最后还是大个子老王赢了。四川人回去后的第二天，病房里又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说是四川人请过来的护工，专门照顾老王的。

老王吹胡子瞪眼睛，我还没开始做手术呢，身体好得很呢。你看看，胳膊能动不？能，腿能动不？能，我不需要人照顾。你回去吧。

那个女的便开始抹眼淌泪了，说老公尘肺病在老家躺着，一个孩子上大学，一个孩子上初中，正需要钱呢。四川人给的工钱高，如果她回去了怎么能挣这么高的工钱呢？求老王收下她吧。

好吧，你留下，我也做一回董存瑞。老王大笑。

我纠正他，不是董存瑞，是雷锋。

老王的手术日期确定下来了。临手术前的一晚上，老王神秘兮兮地把我叫到床前，掏出一张纸，那张纸上的字晃得我有点头晕。我赶紧跟老王说，你想多了吧？你保准是良性的，手术完了就没事了，日子还长着呢，干嘛这么急着做散财童子啊。

老王按了按我的肩膀，低声说，你听我说，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我怕是过不去这一关了。我儿子混得挺好的，不在乎那点钱，倒是我那个女婿，爱钱如命，他们其实条件也还好，不差钱。我想着护工是急需钱的，钱花在需要的地方，才好。都给她，你做个见证，以防我那女婿起争端。

——— 如果我好了，我们就一起给南丁格尔们颁奖去。好不了，就是我去天堂找雷锋去了。老王哈哈大笑。

你那么聒噪，天堂不会要你的。我说着，自己却掉下泪来。

几年过去了，我依然时时想起老王的笑声，以及他的那句“如果我好了，我们就一起给南丁格尔们颁奖去。好不了，就是我去天堂找雷锋去了。”——— 在天堂的老王，找到雷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