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

老李与小李在楼道上擦肩而过。那是年底的一个清晨，室外寒风肆虐，冷雨交加。

老李上楼小李下楼。老李仰起头来看着小李，但是小李没看他。小李低着头，好像在看老李的脚或者老李的鞋。老李穿的是一双不合时宜的布鞋。老李的脸上堆着笑，想和新晋的小李科长打个招呼。但是小李根本没抬头，一直往楼下走，眼睛就那么一直看着老李的鞋，仿佛没看见鞋的主人。老李站住了，已经要蹦出喉咙的“你早”这句问候语生生地被老李咽进了肺部深处。一阵寒风从楼道里飘过，老李的心像被浸在寒冰里。小李被寒风推着，飘离了老李的视线。

老李进到办公室，打开了暖气，身上渐渐热乎起来，但是脚还是冷。上班路上，老李穿的布鞋被地面的雨水打湿了，一双脚像泡在冰窖里。老李贴着玻璃窗，看外面被风刮得东倒西歪的树木，蹙眉想起了刚才楼道里迎面碰见的小李。老李本能地觉得，小李是在故意不看他，故意不和他打招呼。前几日，老李从科长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小李接任了他的科长职务。小李曾是老李的兵，当年没少被老李训斥。老李性格急躁，训起人来不留情面。

有一次，外地的同行来本单位考察，座谈会后，老李和小李负责接待。那也是个像今天一样潮湿寒冷的雨天，小李穿的是一双跑鞋，鞋帮沾满了泥，鞋面污迹斑斑，把包厢里的地毯弄得一团糟。饭局上，外地同行不时地瞄一眼小李的跑鞋。送走客人后，老李在包厢里把小李骂了个狗血喷头，骂他没有素质，不懂礼节，给单位丢脸。什么尖酸刻薄的词都用上了，小李被骂得嚎啕大哭。那一次骂，让小李记忆深刻，他不拘小节的性情以后确实改正了不少。

老李坐在沙发上，把鞋子脱下来，用手捏一捏，鞋子都湿透了，几乎可以挤出水来。难怪脚那么冷。早上出门的时候天还是晴和的，想不到半路上竟然下起了雨。老李不由得又想起了刚才小李低头斜身而过的身影。在老李手下，小李的日子不太好过。老李要求完美。材料写慢了，老李批评。汇报工作不完整，老李呵斥。办事拖拉了点，老李更是怒吼。后来，小李调离了老李的科室，到其他部门工作去了，碰头的机会就少了。老李退下来时，局长征求他的意见，问谁接替他比较合适。局长话里话外都属意小李，觉得小李曾经在这个科室工作过，业务比较熟悉，容易进入角色。但是老李觉得小李还不够成熟，还需要历练。局长笑着拍拍老李的肩膀，说，在你眼里，小李还是稚嫩的，可是他在你手下的时候，不是就独自完成了好几项重要工作吗？还得了全国奖呢。你不是也当我面，夸赞过他好几次吗？顿了顿，局长又道，老李啊，要给年轻人肩上压担子，要不，他们怎么成长起来呢？老李想想，也是，就也笑了起来，没再坚持。其实，小李的每一点进步，老李都是暗暗记在心里的，也为之高兴，只是，他不会在小李面前轻易表露出来而已。此时，老李把湿漉漉的鞋子重新套到脚上。他想，也许是小李过去被自己说多了，早在心里怨怼自己了。老李叹了一口气，心里有点伤感和委屈，觉得前些年花在小李身上的良苦用心没落得好。

局办公室请他到会议室开个小会，老李自觉坐在会议室的一角。自从退下来之后，他开会都喜欢选个不起眼的角落，一般不主动发言。小李也在场，坐在比较显眼的位置。这项业务属于小李科室的范畴。大家在会上讨论得很热烈，畅所欲言。会议结束时，主持会议的领导问大家还有什么想法，老李将头扭到了一边，他明显感觉得到领导的眼光越过众人，在注视着他，希望他说几句。凭自己多年的经验，老李知道办理这项业务应该注意什么，用什么政策比较准确、适宜，但他什么都没说。何必呢，都退下来了，特别是，小李对自己还有成见……老李一言不发地默默走出了会场。

叫老李惊诧的是，回到办公室不一会儿，小李就推开了他办公室的门。小李的脸色和刚才截然不同。他看着老李，满面笑容，似乎根本就没发生过早晨相遇那一幕。他捧着一个纸盒，径直走到老李面前，低下头来看着老李的脚或者说鞋。小李说，老领导，你看你，下雨天也不知道穿雨鞋，鞋都湿透了吧？不等老李开口，他打开纸盒，从里面拿出一双黑色的棉鞋。你看看，合不合脚？老李从愣怔中觉醒过来，有点发窘地接过小李手中的棉鞋。那鞋，布面绵软，鞋底厚实，鞋里透着热乎，穿在脚上，一股热流从脚趾尖上流遍全身。老李看着小李，不解地说，你这是……小李笑了起来，我清早从你对面走过，看你布鞋湿了，就赶紧抽空买了一双棉鞋。我记得你的鞋子是41码的，没错吧？老李连连点头。小李接着说，这个冬天啊，这双棉鞋你就放在办公室里，冷了就穿，别冻着了！老李迷糊了一下，接着心里又疼又热，他真想像以前骂小李那样狠狠地骂自己的胡思乱想、小鸡肚肠。老李穿着暖乎乎的棉鞋，悔罪似的，迫不及待地拉小李坐下，就刚才那项业务问题，侃侃而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