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制的视线

作者: 李凤林 2015年05月24日情感美文

扭过身子,看到了老屋,家祠。家祠已于三十多年前消失,旧址上阳光,以及独有气息笼罩老屋,以及池塘坝上一株老松,一切膜拜这块土地的花花草草,沉醉于旧的岁月,坚持长成原来的模样。我的记忆水到渠成的回到家祠年轻丰满的年代,粉墙青瓦,封火墙高耸,我的祖父祖母,我的母亲,堂伯祖父母,伯父母,还有我的一群堂兄堂妹,在家祠进进出出,衣袂飘拂荡漾日子的从容温暖;我的眼睛总盈满温热的气体,而后凝结成一滴一滴的水液,湿润温暖的气流从脚底往上涌动,站在这块土地上,人就接通了地气

又回老家。我爱这样说,而不是说成回故乡。文字有血管流经全身,没有血的滋养文字就是死的。“老家”两字血液充足而红润。车到老家,头总是偏向右方。世界的右边是我的老家。可是家祠的旧址远离了我。这样说不准确,一群新建的住宅完全将我的视线阻挡,看到的是远离旧址的上空,那里的空气已不能贴近旧址,仿佛是隔了数代的亲戚。我的视线同样不能与旧址肌肤相触的亲热,心里忽然空落和惶惑,甚至恐惧。我不知道老家是不是还永远地属于家祠的后人。

我信步走到老家旧址,是某一清晨,那里的空气和阳光还能认出我来,那些花草作出久别重逢的亲热,在晨风里一个劲摇动,似乎家犬迎接久别的主人归来,空气依然湿润温柔。我靠近池塘边的一丛草,用手去抚摸它们,一种深切的伤感弥漫着胸腔,而那株老松,尤如苍苍白发的老者一直在守望着我的归来。

梅子,梅子。我的伯母站在池塘的坝上呼我,伯母黑色的衣服在风里拂动。我知道伯母又要跟我说什么了,而我竟有了小小的反抗,远远地站在池塘的另一边用竹杆拍打着水面,水溅起来又落下去,发出沙沙的声音。伯母再呼喊我的时候我已站在她的面前,虽然有小小的反抗,但明白着伯母是十分的疼爱我们。我说,我不去。伯母就拉着我的手蹲下来,用手擦去我脸上的水珠。好孩子,好好读书。我看着伯母,伯母脸上总有着我还不能懂得的哀怨。除了黑色的衣服与读不懂的哀怨,我无法再描述我的伯母的苦楚,一个老妇内心痛的深刻。我回家了。我无法不听伯母的话。我回头看着仍蹲在池塘坝上的伯母,我想着伯母叮嘱而不再一味的贪玩好好地温习功课。

踏上阶沿,再三步是大门,跨过大门是家祠戏台,而后是看坪。看楼上满满的看客,我坐在祖父大腿上,我的脸时时地被祖父的胡须楂刺痛,我没有躲闪而是更紧地贴着祖父。戴着长胡须的人在台上唱并舞着刀枪与人对仗,我想着明天也要与堂哥对仗就挥手舞足,祖父说梅子你也唱戏了吗。而裙带飘飘的小姐总是慢条斯理,迈着细碎的步,完全不像我的堂姐大声地说话与放肆地笑,我从祖父的身上下来在人堆中钻进钻出,那些细碎的步子多没意思。我把一颗糖珠囫囵吞下去了,我告诉祖父,祖父望着台上的人打斗边回答了我:你明天脑顶上就会长出一棵糖树。我害怕并偷偷地快乐,摘下的糖果给堂姐两颗不给堂哥,因为堂哥没有带我去小河摸鱼,他威胁着我:水会把你淹死。夜里睡在床上,我偷偷地摸摸脑顶,我不知道那颗糖果树什么时候拱破头皮长出来,不敢跟其他人说这件事,我想独占长出糖果的树。除了头发日益的生长,糖树一直没有动静。戏台上再次有戏的时候,我是独自坐在一条小板凳上的,我已经知道脑袋上不能长出树,而对于戏台的上故事仍然除了对仗于其他绝无兴趣,更觉那些细碎的步子毫无道理,但一定要直至“拆了台”才肯去睡觉。我们总是坐在戏台对面的台阶上,那是最好的位置,就像今天的贵宾席。我用两手支撑着下巴,两眼呆呆地望着空无的戏台,但久远的锣鼓锁呐和二胡不肯喑哑,天空有一絮云彩,阳光穿射,有些透明,云边更是镶了五彩,那就是戏里小姐褪去的衣裳?我的祖父正扛着锄去菜园子,那片云彩做了我的祖父的遮阳伞。祖父的菜园就在家祠的右首,去菜园要走过塘坝,池塘里深藏着祖父的倒影,从菜园回来祖父就在池塘里把铁锄什么的洗刷得干干净净,祖父极精致认真做着耕作的事。

六级麻石铺成的台阶,沿着台阶往上走就是神堂,神堂的最里面有很高的摆放神位台阶。我没有看见列祖列宗如何一个挨一个地高高就位,我的祖父给我说过一次后仿佛没有再提过,那时候我已经是完全不相信脑袋上可以长出糖树而对于家祠的一切充满好奇。那张足有三寸厚实的大木门,现在我仍然没有足够的力气和技巧把它轻而易举地推开,太沉,也太凝重。这个世界有一张我不能轻易打开的门。

只有我的伯母对我充满着信心,她说,梅子将来是吃松乏饭的。

伯母痛爱着自己的子女,也视我们如己出,伯母哀怨的眼神让我从中读到热烫的母爱,就像土地上的庄稼可靠真实。我是不是在沿着伯母指引道路深入这个世界?我没有奢望吃松乏饭,但我懂得伯母的意思是不要平庸,深一层的是还能跟祖宗长长脸。

家祠毁了。先是家祠一边的村校搬迁拆除,家祠伤筋动骨。家祠另一边被逼拆除重建。家祠从此只在我们的记忆里。与家祠同时消失的是生活的从容,一种生活的精魂,它似乎附在家祠的每块砖每片瓦,随着它们的分散流离精魂无所依附而消失。

站在仅存的高的麻石门坎上,可以望见老家乡土上唯一的一条河从远处逶迤而来,朝着家祠款款而至,而在中途一拐就直朝东方去了,仿佛是朝我的家祠点头致意而后双脚一并来个转向继续她的行程。

我已不能望见小河,我们已不能彼此相望,外面世界也不能与家祠彼此相望,我看到的是一栋栋楼房的肥厚背脊。家祠与小河之间,是新垒的一栋栋乡民的家居。这一点于旧的家祠是致命的绝不能容许的,视线的开阔致远而不能有任何的阻隔,我的宗祖当时站在我现在位置仰望前方时如何地一脸欣喜骄傲,然而现在我的乡民轻易地将我的宗祖的视线遮蔽。而我们,几十年前亲手把它拆毁,而不是修缮,保存半个样子。

家祠,我的老屋,还有已在天国的我的祖父母,伯祖父母,伯父母,我们何以跟你们长脸?我终于抑制不住地泪水长流,横陈内心不仅仅是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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