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门口

作者: 黄孝纪2020年11月10日生活随笔

这是一个奇怪又庄严的地方。

村前的石板路和与之相伴而行的水圳,依傍着屋墙,走到这个地方,突然向外拐了一道平缓的大圆弧。之后,才又继续拉直,顺着一大溜屋墙边往前走了。这圆弧所在的位置,留下一块宽大的缺口,宛如青砖黑瓦的村庄磕掉了两颗黄板门牙,朝向东南方向视野最为深远的田畴和天际起伏如笔架的山峦。

这地方叫做朝门口。那时让我小脑袋不解的是,这里并没有门,也没有房屋,只是一块空空荡荡的坪地。不过这坪地倒是有点特别:村前的石板路从这里分了岔,撇过坪地,再拐一个直弯,进入了村里的巷子;这一段圆弧形的水圳上面也盖了青石板,将村前石板路与坪地连为一个整体。这穿坪而过的石板路两侧,长了几棵大柏树和大苦楝树。更让人琢磨不透的是,这段石板路毎隔不远便有一道青石门槛,仄而长,比拳头略高,两端是脸盆大的圆石墩。这些石墩和门槛,如此密集和光滑,是我此生唯一所见。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我都没有搞明白,这地方为何是这般模样?

每天从早到晚,这里都聚集一些得了空闲的人,老人,青壮年,孩子。孩子自然是追逐玩耍。成年男子则拢着手站立的多,他们有说不完的话题,比如哪个地方雷劈死了一个不孝的媳妇,哪里的大柳树已经成了精怪,哪个村庄风水好出了个大官,哪个人昨晚走夜路看到鬼火了……吃饭的时候,这些人三三两两地散去。也有住在附近的,端了一碗饭来,边吃边搭上一腔两腔。若是夏秋晴朗的日子,这树底下的石墩上,肯定都坐满了大人和孩子。

朝门口还立有几个大小不一的青石方墩,常被人移来移去,村人叫器子,最重的说是有三百斤,是用来练臂力的。器子两个宽面上端,对称凿有一方小斜孔,里面紧嵌着一拳宽的小木棒。提器子时,双手抓握木棒,两臂和前胸贴着石面,蹲着马步,身子略微后仰,猛然爆发用力,将器子提离地面,甚至走上几步。年轻气盛的男子,聚在这里,总会经不住激将,提器子,比试力气谁大谁小。

特殊的日子,这里气氛凝重,充满了仪式感,立马显现出它的庄严来。

迎娶新媳妇,一列喜庆的队伍,抬着嫁妆,挑着箱箩,远远地尚在村外,朝门口就已经聚集了接客的礼生和看新娘子的村人。队伍到了朝门口,礼生热情迎接,鞭炮开道,引导着迈过一道道门槛,进入村巷。看新娘子的村人,也蜂拥着相随,个个笑逐颜开。进了朝门,等于宣告这个来自外村的新人,从此是这个村庄的正式一员。

有女儿出嫁,送亲的队伍,也是由礼生带着,从朝门口出村,送上通往外村的石板路。我清楚地记得,有一个外房族的大姐姐出嫁,一a路哭着离开家门,众多的妇女姐妹在巷子里相随相劝,泪眼婆娑,难舍难分。我那时看着她们,很是不解。

村里有老人去世,出殡之日,必须在选定的时辰,由八大金刚肩抬着灵柩,在礼生的导引下,从自家的厅屋起灵,抬往朝门口停柩。一路上,村巷里鞭炮声、喇叭声、钹鼓声、硝铳声、哭喊声,不绝于耳,其情悲痛。吃过早丧饭后,全村老幼,不约而同在朝门口聚集,看着送葬的队伍,从这里启程,缓缓地走出村外,走向远山。很多非亲非故的妇人,也禁不住涕泪长流,扯着衣角拭抹。

不过,在童年,我感觉最有趣的是正月里,外村来了耍神狮子的人,进朝门口唱段。在我们这里,耍狮子分为两种:单狮子和神狮子。打单狮子三五人即可,以表演刀棍拳术为主。耍神狮子,规模大,不但有刀棍拳术,还要唱段子,表演十月怀胎等传统节目,村人更重视,更爱看。神狮子进朝门口是吉祥之兆,仪式非常隆重,村人云集。事先,村里的礼生们会放一通鞭炮,热情迎接他们,但不会轻易让他们跨过那一道道浅浅的石门槛。狮子头每跨一道门槛,领头的唱段人须扯着大嗓子不停地唱段。段子都是些吉祥的诗句,四句七言为一段,男女老幼耳熟能详。每唱一句,喇叭钹鼓铜锣齐奏,热闹非凡。我至今仍然记得,曾有这样的段子:

一进门来二进厅,

鲁班师傅造得真。

左边造个左丞相,

右边造个宰相堂。

……

我是在成年之后,才听母亲说起,这朝门以前十分精美,雕龙画凤,周边的村庄少有。“破四旧”的时候,说这朝门是封建迷信,被村人一股脑全砸毁了,只剩下这些残损的青石门槛和柱墩子。

大约十多年前,村里提议重修朝门。此时,那些柏树和苦楝,也早已砍掉了。落成的那天,全村在宗祠举行盛大酒会,我们这些长年在外工作的游子们,都应邀回到村里。还在村外,就有热情的礼生放着长鞭炮相迎引路。我跟随着礼生和鞭炮,在众多乡亲的笑脸和目光里,慎重其事地走进朝门口,跨过那一道道熟悉的浅浅的青石门槛,走过龙凤呈祥的新朝门,进入村庄。

那一刻,我的眼中有泪水涌动,我感到了神圣的庄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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