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红

一定是个充满凉意的清晨，那个登楼的女子看见了陌上杨柳，她听见脚下的窸窸窣窣的细碎的声响，知道那不是她的长裙的声响，她早已习惯长裙不再拖地上了。年轻时喜欢的事物很多，包括拖地的长裙手腕上整齐的东海珠子额前的刘海指甲上的波斯红……

现在她的长裙虽然很长却从不拖在地上，也从不发出那种声响——那是落叶发出的好听的浅唱。鲜黄的落叶很惊艳，是夏天没有的鲜黄，铺在发灰的青石地上，铺在一级一级的青石台阶上，非常耀眼，像当初枝头的春花一样耀眼。她在低头的时候看到青石台阶的边缘上的苔藓已经老去，夏天的雨滋润过的苔藓此时已不再鲜绿，已经变薄发暗了，那在青石上形成的神秘图案像是讲述一个古老的爱情又像是藏着一个深幽的梦……

这座木石结构的小楼，有一个尖尖的楼顶，四个檐角最初还挂有风铃，风一吹，叮叮当当很是好听，她当初嫁过来时最喜欢的就是这座建在风荷园的小楼，就是那些悬在风中的铃铛。可那些铃铛早就不见了，被多年前的秋风吹掉了吧——记得有一年初冬，她在指挥侍女打扫园子里满地落叶的时候，还在地上看到过一个破旧的铃铛，可当时她并没有产生怜惜之感，只顾着埋怨那个久久不归的远行人。现在忽然又想念起那些铃铛了，想念起那些过往岁月里叮叮当当的声音。

最初是忽然有一天，那个人对她说他感到累了，他太疲倦了，需要远行。她一言不发地帮他收拾行李，为他装了很多精心选择的干净的衣物，他喜欢的扇子，随身的佩玉……那个远行人后来真正离开她，并不是远行不归，也不是远行。从他第一次远行，他就明白，只有不断的远行才能让他得到休息。她听了似懂非懂，但点了点头，后来她才真正明白了，他的疲倦不是疲倦，是厌倦。他后来再也没有远行，但在她心中，他再也没有归来。

她曾经坐过的那个石凳，后来再也没有坐过。第一次来到这园里，她非常喜欢那段曲径回廊，那一天她坐在回廊下的石头凳上等他，那是她一生中唯一能够确定等到他的一次，却也是一生里最忐忑的等待。那时她安静地望着回廊柱上的图画，望着那古色古香的建筑带给人的奢华的美。建筑配件太多，显得有些浪费材料，还有在人们不留意处太多精心的描画，也有太多的惊喜，太多的默默守候……她紧张得双手绞在一起，指甲上神秘的波斯红分外耀眼。那时她听得见水里的小鱼吐泡泡，听得见不远处沙沙的树叶轻响，这一切多美啊！以后要多来这里坐坐。可是，十多年过去了，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几乎每天都来这个园子，都经过那个石凳，居然再也没有坐过。

她再也没有坐在那里等他。她看了看现在的指甲，素白素白，自从她心里没有了等待，就再也不涂波斯红了。

鱼乐园里早已没有鱼，风荷园里也没有了荷，不知从哪一年开始，两个不大的池子里都长满了芦苇，现在芦花开了，渐渐开始变白，像是雪的前世。但那段曲径回廊的确很美，年轻时那次等待的确很美。

一个多年的侍女悄悄附在耳边告诉她，园子东南角那棵桃树爱上了东北角那棵杨柳。她笑她说时竟如此神秘，便故作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侍女说：“你看，两棵树互相在招手呢！”她看见了，真的是两棵情深义重的树，可两棵树中间隔着数丈远的距离，无论刮多大的风它们的枝叶都不能牵手。春天桃花开，杨柳吐穗，夏天两棵树的枝叶都十分茂盛，谁都可以看出来它们拼尽全力在向对方靠拢、向对方生长，伸枝探叶，却是怎么也换不来一个牵手，更别说相拥了。

侍女因世间多离别而轻叹了一声，她却轻轻说了一句：可是北风一来，你看，它们的叶子黄了，掉落下来，就堆在一起了。

她捡起一片红色的树叶，是墙外那棵乌桕。那艳红的叶子让她忽然想起，他送她那一盒波斯红的情形：初冬的午后，金色的阳光斜斜地照在窗台上，有风，墙外的那棵乌桕树的叶子一片一片地落着，一片一片地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