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州,春分的踏青

作者: 张爱农2020年12月02日生活随笔

天水的习俗,亡去未满三年的亲人的新坟,是要在春分日去祭扫的。岳母逝去不到两年,所以上坟必须要在春分日去。

早晨,起床时已感到一丝湿寒的气息,看花格帘子遮住的窗外,明显地没有了昨日清晨的明亮,是一种阴翳的暗明。拉开窗帘,果然微雨已濯湿了院子的土墙和对面屋顶的老青瓦。

我因此而有了些许的激动。岳母家住在天水秦州城西关一个名为育生巷的古老小巷里。这里的房屋多为明清时建造,土夯的厚厚的墙壁撑着一个个古朴沧桑的黛色屋顶,逼窄的小巷就在这些土墙和房屋间纵横曲折的通向一个个年久朴拙的木门里。

若是晴天,阳光从屋顶上洒了下来,就落在廊檐下侍弄花草的老人和在水池边洗衣的妇人身上,落在院子里卧着的睡眼惺忪的白色小狗身上,和树上挂着的圈着蹦跳的彩色画眉的鸟笼上。一群信鸽飞过屋顶,就将一串清灵的哨音吹送入暖洋洋的院子里和爽净的屋子里。

而最能显出这古老街巷和院落韵致的,就是这微雨的春天。“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就像昨夜一样,傍晚时,一抹阳光还淡淡地温暖着土墙,未觉有雨将要到来,而早晨起来,墙头和屋顶已是湿黑的模样。好就好在,这天水春天的雨,大多是这般的细润,在屋子里,你是听不到雨落的声音的,只会感到有丝丝的凉意从门缝里透进来,推门一看,才知是飘雨了。

而这时,的确是这小巷和宅院最动人的时刻。你会有一种身处民国或更早时代的感觉,是一种诗意,更准确说是一种词意的韵味。站在屋檐下,看狭窄的墙角下,岳父辟出的一爿小小的菜园里,已露出嫩绿水灵的青苗;看对面屋顶上黛色老瓦湿黑润泽的朴拙模样,想着这瓦历尽了百年的沧桑,感受着这古老街巷宅院的繁华和萧索,为屋檐下多少代男女遮风挡雨,了然屋下人的苦乐悲喜,有了一种天水人般的沉稳、静雅、智慧的品格。墙那边紧接着原来一个大户人家的宅院,那高高矗立的绣楼,洞窗紧闭,斑驳的墙面上青苔染墨,想那楼窗里佳人早已不再,空留微雨下的清冷和寂寞。而三十多年前,一阵阵典雅的古筝弹拨声常常在黄昏或雨天的时候从那边传来,那是那户人家的画家女婿在弹拨着一段或清越或空灵的古曲。后来,画家声名日盛,调到了省上画院,墙那边琴音随绝。还好,我还留着他给岳父的衣柜玻璃框上画的熊猫戏竹图,画面上熊猫憨拙,新竹葱翠,颇有情趣。

忽想起,在一千六百多年前的某个春天,也是下着这样的细雨吧,蕙质兰心的苏蕙就是在隔壁的屋檐下织就了旷绝千古的《璇玑图》回文诗,愁肠百转,千诗回旋。一个聪慧美丽女子,把对因忤前秦王苻坚而被谪戍流沙(今敦煌),后获赦赴襄阳镇守并移情宠妾赵阳台的丈夫窦滔的无限思念、怀恋、幽怨和悲忿,织于方寸锦帕之间。奇巧绝伦的回文织锦留给后人无尽地解读和惊叹,武则天、李白、关汉卿、李渔、洪升、李汝珍……为之或写叙,或作诗、或编剧,或著小说。我想,也只有在天水,在秦州,在这样的小巷里,才会有这样奇妙的女子,这样奇绝的诗歌诞生。

妻子的侄子推门进来,端着汪汪的红油辣子拌过的荞面呱呱、面皮,以及滋味醇厚的核桃饼子。这早点醇香厚重的味道,似乎也有着千百年的人文积淀,是只有秦州这古城才有的。

岳母的坟在城北的天靖山上。十多年前,岳父已眠在那里。

乘车上山,过了几个急急的盘山弯道,秦州城已在脚下。车窗外是返青的嫩绿的冬麦地和油菜地,以及枯草中已泛出绿意的山坡。公路边上的柳树已飘拂着嫩绿的枝条,空气湿润鲜爽,连田野上翻飞的小鸟的鸣叫都是翠绿清亮的。我们不由地感叹着春天的气息,而车上坐着的山上村庄里的农民却一脸的漠然,也许他们已融为这土地的一部分,那些荣枯变化是自然而然的,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岳母的坟头上已长满了枯萎的蒿草。将香蜡点了,祭品献上,焚烧了纸钱,磕了头,给坟头上培了土,祭扫活动就结束了。可爱的是妻子那个不满两岁的侄子,看大人给坟培土,也拿了小铁锨,脚步蹒跚着给坟上培土,很认真的样子。这孩子是在岳母去世前一个多月出生的,岳母说是她从庙里求来的孩子。也许吧,不然,孩子培土怎么那样认真呢?我想着,这人也就像草木一样,年老的枯萎了,化作泥土了,而新生的又蓬勃地生长起来了,新生者必然是依靠着年老者的滋养,同时也是年老者的生命接续和新生啊,这是自然的法则。

妻子早在去天水的火车上就说了,要在去上坟时采野菜。所以准备好着铲子和塑料袋。因为刚被雨水润泽过,在一片坡地上,一眼望去嫩绿的一片。而要采得野菜,是需要弯下腰认真地寻找的,因为它们往往混杂在丛丛野草中间。这个季节,野菜主要是荠荠菜、邪蒿、茵陈等。这里面长得最朴实、平常的是荠荠菜,就那么畏缩着将并不太鲜嫩的叶片趴塌在地面,内敛安静。但这素朴的野生之物,其味的鲜香绝不是种植的菜蔬能比的。《本草纲目》上说,其“明目、益胃”,那是简略的说法。其实,它还有着很高的营养价值和清热、利尿、治痢、止血、降血压等多种药用功效的,所以就有了“三月三,荠菜当灵丹”的说法。

邪蒿名字不雅,读写出来,真是委屈了这秀美的生物,还是李时珍说的:此蒿叶纹皆邪,故名。而它的药用价值恰恰是治疗五脏中臭烂恶邪之气和暴病恶疮的。邪蒿不仅叶片细秀,那根也生的白净,采挖了放在篮子里,是一种清秀的美。当然,用开水焯了,加了蒜茸、盐、醋,就是一盘鲜香的凉菜。也是可以包饺子的,那是一种别有风味的药香。

茵陈就更是一种利胆保肝、解热抗炎的良药了。不同于荠菜和邪蒿,茵陈从春天酥软的地里翠嫩地钻出来,不久就长成灰绿色、毛茸茸如蓬蒿的模样,没有邪蒿的清秀,也没有荠菜的安静。风吹过来,它会附和着摇摇身姿。但它个头比荠菜和邪蒿长得快,一长出就散发着清新的芳香。人们要调凉菜,品它微苦的清香味,或者蒸穹馍,嚼它绵柔的鲜香味,再或采摘了入药,就必须赶在阴历的二三月份,再晚了就长成蒿草了,所谓“三月茵陈四月蒿,三月茵陈治黄痨,四月青蒿当柴烧”。不过,那一株株枯黄的蒿草会在其后的日子,堆在农家的柴房或场院里,在一个个晨昏化作瓦房顶的炊烟,在雪花飞舞的严冬化为热炕上的温暖。

不用说,今天的晚餐必定是一种美味的品尝了。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春天来了,河堤上的柳树已繁盛地遮住河岸了,青草萋萋着,也给那些丽人们准备好了沐浴后休憩的绿毯,她们自然是要到河边去的。想这秦州城郊的渭水,就是流向长安去的。河水清且涟漪,就这样潺湲地流去了,流去了多少盛世的繁华和丽人婀娜的身影。

可那说的是阴历的三月,现在这河水还不温润,还是冰凉的,自然是不能洗濯的。但这并不妨碍柳树枝条的婀娜嫩绿。一些性急的迎春花,那黄色的花瓣已过了盛期,似要凋零了。到这河边赏景是等不得三月的。

早上祭扫了岳父母的墓,下午带着妻子的小侄子来到城南的河边。

天还阴着,河风吹来阵阵寒凉,使游人裹紧了衣服,却拂动了岸上垂柳的万千柔枝。嫩绿的柳丝如烟飘拂,掩映晕染着堤岸风情线上娇黄的迎春、金黄的连翅、洁白的樱花、艳红的梅花、粉红的榆叶梅。还有一种不知名的花,生在灌木枝的顶端,只是一层层嫩绿的花苞微微地绽开着,花蕊是同样嫩绿的小叶片,无一杂色。可能是绿叶厌烦了做花的陪衬,自己结成花而开放了,却于不经意间成就了一种清雅纯净的美。

叫人惊喜的是那一树树卓然立于堤岸的高洁的玉兰花。在你仰望它玉树临风的不凡风姿,倾慕它洁白如玉的圣洁花瓣时,悠悠地,那清雅的兰香就已弥漫了你的口鼻。“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想那兰花上滴落的晨露,一定有着沁人心脾的芳香的,是可以祛除你内心的污浊的。

而令人怜爱的,是那花卉脚下的道边,竟然长着一朵朵不起眼的荠荠菜。真是纯朴的生物啊,田间道边,山地河岸,不择地之肥厚瘠薄,只要有雨水的润泽,就能自个儿滋生得蓬蓬勃勃了。

侄子蹒跚着走在花间道上,和几乎所有的孩子一样,他总喜欢拣路边狭窄的道牙上走,或者往石头上爬,伸手摘道边各色花朵。我们总害怕他跌倒,每每把他拉下来,而他趁你不注意又会爬上去。我想,其实人的孩童时代是有着无畏和探索的天性的,这即便是因为无知,但也是可贵的。

这条河名藉河,是渭河的一条支流。它实在是为着秦州这座城市而存在的,或者说是它成就了秦州城。在离秦州不远的甘谷发源后,从城西进入秦州,而后从城东流出汇入渭河,全长仅85公里。短短的流程却蕴含着巨大的生命力量。早在8000年前,藉河已经在孕育着天水乃至中国的远古文明了。在秦州城西的太京镇,藉河南岸的西山坪遗址,遥望着北岸的师赵村遗址。你能想象,在远古的藉河两岸,身着布帛兽皮的先民,筑屋养鸡种稻的生活情景吗?而这两处遗址均呈现着在8000年前到3000年前的漫长岁月里,先民如何创造了从大地湾文化到仰韶文化、马家窑文化、齐家文化等多种文化类型的灿烂辉煌,这是多么艰辛而神奇的创造历程啊。终于,历史选择在这里完成了中国最早县制的建立。秦武公十年(公元前688年),秦人在攻灭邽戎、冀戎两大戎族部落后,因族名建立邽县(今天水秦州区)、冀县(今天水甘谷县),这种先进的县级行政管理制度,加强了中央集权,肇始了秦国的强大进程,进而在467年后,完成了中国的统一。

天河注水,人杰地灵。这是神灵对这方土地的眷顾和福佑,在这个神灵的队列里,想必有着伏羲、女娲、轩辕等光耀千古的名字,也有着秦襄公、李广、纪信、李渊、李世民、李白等璀璨夺目的身影。

眼前的藉河已经在几年前由人工而成了波光潋滟的天水湖,十里风情线娇娆多姿,比以前的河道整洁美丽了,但也没有了那种自然的河流风貌,失缺了面河思古的情景凭恃。但我们的确不能沉溺于历史的绚烂,在回望这片土地曾经有过的辉煌和先祖的盖世功业时,我们更多应该汲取先祖们的理想情怀、英雄气概和创造精神,用我们的智慧和奋斗,实现属于我们时代的家国梦想。

三月踏青,春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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