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步

早晨下床，她把手机拿上。从床到卫生间是十步，从卫生间到厨房是八步，从厨房出来穿过客厅，走到南窗外的阳台是十六步。每走一步，手机都会记数。每天她要完成八千步。

天气预报，今天最高气温16°C。暖气走了以后，外面比屋里暖和，还能晒太阳补钙。吃过早饭，收拾停当，她把手机放到随身小包里，再把钥匙拿上。年纪大了，忘性大，出门之前记得“伸手要钱”。身份证和钱今天就算了，不出小区门，不办事情，没有花钱的地方。冰箱里肉、蛋、菜、牛奶、面包，上周儿子买好了送来的。物业费不欠。手机和钥匙就够了。

从二楼下到楼门口，二十八步。先向西、向北，然后向东、向南，顺时针，一圈儿下来，大概五百步。小区不大，十圈才五千步。她一口气走了五圈，累了，坐长椅上休息。邻居们在聊天。补发养老金了。院门口的大车上，农民卖大葱，五元钱一大捆。春天便宜，秋天大葱就贵。今年春天有点儿旱哪。

隔壁单元的保姆小丽带着小宝儿下楼了。她冲小丽招手。小丽拉着小宝儿过来，笑眯眯把手伸向她。她拿出手机，递到小丽手里，说：“谢谢。”还想说：“你把钱还给我吧。”话到嘴边，咽回肚子里。孩子小，当着众人，别下不来台。上星期小丽帮她走了几回路，跟她说要借五百元钱。老家缺钱买种子。她没犹豫就上楼取了钱。但当天晚上她就寻思出不对劲儿，小丽说家有三亩地，三亩地买玉米种子怎么能用五百元钱？百分百上当了。她得把钱要回来。

小宝儿两岁。小丽跟他身后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小宝儿在小区里跑够了，拉着小丽要去对面小区打滑梯。小丽把手机还回来时，她再次说：“谢谢。”后面的话还是没说出口。小丽替她走了两千多步，相当于从楼门口走到新天地超市再回来的距离。她看了一眼记数，已经五千步出头。上午走这些就行了。

午觉醒来，膝盖疼。她看了一眼外面，阴天了，要下雨吧。春雨贵如油。好。有开关铁门的声音，应该是对门老陈。老陈总是午睡后才下楼。她想把门打开，让老陈帮她再走两三千步。等她拿上手机，蹭到门口，从门镜里往外看，已经看不到老陈了。罢了，求人不如求己，还是自己在屋子里慢慢走吧。人活着，总归免不了疼。疼证明还活着。慢慢走比走不了强。老头子卧床八年才撒手，把她拴得牢牢的。这么多年陪伴他，少走多少路。

手机是春节时儿子给她新买的。儿子说老年机不能上微信，联系不方便。孙女给她申请了微信号，名字叫“奶奶不老”，头像用了一朵玫瑰花。她在微信里能看到黄牛头像的儿子、荷花头像的儿媳、星空头像的孙女。走路最多的是儿媳。儿媳在环卫处，每天拎着扫把在马路上走来走去，两三万步是常事。孙女在一个私人公司加工耳麦，除了上下班在路上，平时基本在车间里坐着，一天下来，两千步都不到。儿子每天的计数都在三四千步之间。儿子送快递，以车代步，能记录下来的步数不多。

有了微信，孩子们每天都能看到她走了多少步，她也能看到儿子一家三口。自从在厨房摔了一跤，儿子天天在微信里问候她。儿子开车，不能让他分心。她开始每天走八千步。能自己走最好，走不动时，找人帮忙。

晚上8点多，看完《海峡两岸》，准备上床睡觉。看一眼手机，黄牛五千步，荷花两万六千步，星空只有两千三百步，而她自己，已经走了八千零四十步。一切正常，平安无事。她看见那三口人都给她点了赞，她也给他们点了赞。点完赞，就可以安心睡觉了。

上床之前，她又想起要钱的事。五百元钱，是她半个月的伙食费，儿子要送多少份快递才能挣出来？这个时间，主人在家，小丽应该不好意思打赖。她穿上外套，揣起手机，拿上钥匙，准备下楼。想了一下，孩子们已经点过赞，这个时间步数再多就节外生枝了，搞不好儿子还要来电话问长问短。她把手机掏出来放下，只拿着钥匙出了门。楼道灯坏掉了。凭着住了30多年的记忆，她手把楼道栏杆，小心迈下楼梯。

出门之前，如果再看一眼手机，她会发现小丽刚给她转了钱来，还连着发了三个表示感谢的表情包。很遗憾她没能及时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