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的皮囊背后……

作者: 王春鸣2021年02月01日人生随笔

无意中上网看到国内有家影视公司竟然买进了日本小说《源氏物语》的IP,正在翻拍成《源氏问花录》,把原故事的平安时代改成唐宪宗时期,描写皇子源辉蜿蜒曲折的感情经历,设计的剧情狗血得我忍不住浮想联翩。天海佑希是好多人的真爱啊,还有一部劲爆的乙女向恋爱手游——《源氏物语男女逆转恋歌》,把《源氏物语》中登场人物性别逆转,玩家化身为女主角光源氏,与多位才貌双全的男角色展开一段段恋慕故事。有多优美,就有多变态,日本民族对这些特殊美的感受和趣味是显而易见的。

三十年前,家里没有像样的爱情小说,只好翻来覆去读《红楼梦》和《源氏物语》, 和宝玉差不多大的我,看完第一遍《红楼梦》,就仰天长叹,这真是一个良材美质的废物!而《源氏物语》,光书里女人们的名字就把我弄花了眼:末摘花、空蝉、夕颜、葵姬、花散里、浮舟、胧月夜、玉鬘、落叶公主……不记得谁的译本了,也许是最嗲的林文月?总之紫式部的文风,真是阴柔凄美啊。

因《红楼梦》,中国有红学,各种着书立说,因《源氏物语》,日本有源学,同样各种着书立说。两部巨着在一个漫长的历史维度上,形成各种理论和学说,这些和我等俗人没有关系,本着浅显而娱乐的精神,我只关注男主人公的美貌,但是在好看的皮囊背后,其实藏着很多东西。

相比《红楼梦》,它的内容更好概括一些:日本平安时代男权社会上层贵族一夫多妻制下的女性悲歌。说是女性悲歌,其实光源氏也很可怜,一生在无常里轮回,找不到归宿。极年幼时母亲便饮恨而逝。源氏一生都在各种女人身上追寻母亲的影子。有一天浪子回头,才发现早已死去的紫姬才是自己的真爱……这样的情节,让很多根本没有细读的人直接以为《源氏物语》是“大叔推倒萝莉”……

即使在男人眼中,这个大叔也是个尤物:“有一个阵雨初歇,诱人伤感的夜晚,中将将浅墨色的外褂和布裤换穿为浅色的衣裤来访源氏。他看来英姿焕发、令人羡慕。当时源氏正在西侧妻户边凭栏欣赏着霜冻的庭前花草。风飒飒地吹着,时雨阵阵,诱人禁不住也要泪簌簌。他那托着腮帮子喃喃自言”为雨为云今不知“的绝妙姿态,真个叫人着迷。中将不愧为风流解趣之人,故而默默凝视,坐近其身边,心想如果自己是女儿身,如何舍得留下这样的人离开这世间呢?源氏依然从容地坐着,只是稍加整顿衣带而已。他穿的是浅墨色的夏衣,下面的红裳衬出炜然的光彩……”

因为同是一个贵胄男子和N个美女的故事,《源氏物语》虽然早了700多年还是被后世誉为日版《红楼梦》,然而,两部小说浑言相似,析言有别。虽然都关注女性,都很细腻精美,都有佛理空门……但是,《红楼梦》讲的是封建盛世里的繁华成空、人生失落,《源氏物语》则娓娓道来贵族生活的烂熟。

——还有重要的一点,紫式部是一个女子,负责照顾皇后的女官,她很少接触到男子,尤其是如光源氏那样,所以,她的“光源氏”颇有几分神似今天女性向影视剧中的男主人公,幻想和意淫的成分居多(比如《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中的太子夜华)。而曹雪芹是一个男人,他借黛玉之眼打量宝玉:“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剑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蹬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

女人写男子,和男人借女人的视角写男子,想法是不一样的。日本女子的见识显而易见,甚至所谓“物哀”的美学意蕴,首先就是对皮相的感动。而在中国,有个成语叫才貌双全,才在前,貌在后。儒家的文化观念认为气质、修养、性情最重要,然后最好再配上美貌。即使在《世说新语》这类笔记小说里,也没有单凭容貌胜出的,美男子潘安、卫玠都是当时有名又有个性的文学家、辞赋家。所以曹雪芹写这个从废弃的补天石中脱胎而来的宝玉,写他的好看皮囊,是为了与他的个性相照应,他的大深情、大孤独,他的强烈的悲剧意识,他的性情之美中,分明有着古中国士人的价值观烙印,所以连鲁迅都认为《红楼梦》“华林之中,遍布悲凉之气,呼吸感知于其间者,惟有宝玉一人。”

日本学者沟口雄三承认,日本的近代缺少根基。再早一些,日本古典时代无法摆脱中华文化的影响,日本的历史是接受中国古代典籍的历史,贵族和武士阶层都通过中国古代典籍加强自己的教养,甚至以此作为治世的手段,在文化上,他们一直以游牧的方式成为日本的当地人。明治维新之后,又是以欧洲标准为世界标准而建立起世界认识。所以《源氏物语》的出现伟大而重要,“平安朝的‘物哀’(物のあはれ)成为日本美的源流。”(川端康成语)江户时代的文学家本居宣长,也是以此建立起源学的新理论体系甚至新的世界观。

本居宣长说《源氏物语》的基本精神是幽情。紫式部带着这种幽情,描写恋爱的悲愁、贬谪的凄凉、官场的失意,对物哀作了最动人的表现。物哀是日本面对美人、世界、自然时的真情流露,是有感而发的叹息,和中国式的触景生情不同的是,它的基调是无常、易逝,是个人化、宿命的,有点像晏殊式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美则美矣,却不是中国文学的最高境界。从紫式部和清少纳言开始,物语、和歌成为物哀美学的主要载体,而之后的能乐、连歌中表现出来的幽玄,则将物哀中的官能美转化成一种精神内在,显得深邃了一些。

我喜欢日本的单眼皮、糖纸、和果子包装盒这些简洁精致的事物,也许是因为地域、种族、气候等缘故,日本人擅长以小见大,世界之大,在他们的文化里无非是春去秋来,樱花飘落,一根枯枝一片落叶皆可以描画出物哀之美,幽玄之美,侘寂之美。所以《源氏物语》只光源氏一人的爱恨情仇便已成巨着,而《红楼梦》则与乱世一损俱损,处处曲笔,写一段浪漫传奇的木石前盟如何变成俗不可耐的金玉良缘,其间中国文化的多面性随处可见,美学色彩却又难以一言蔽之。

同为公共IP,《红楼梦》不管是和《源氏物语》相比,还是同四大名着中其他三部打打杀杀的相比,都冷清得多,当然它也曾经历了续作、戏曲、影视、连环画等一系列改编,也出过一些不成气候的手游。然而那总体上是一个战战兢兢的过程——它太深厚了。流行文化并不敢对《红楼梦》用力过猛,哪怕它的男女主角像《源氏物语》中的一样好看,对一部名着来说,这样的命运并不算悲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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