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韭菜

作者: 袁朝庆2021年03月29日情感驿站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人民公社要进一步提高公有制的纯度,广泛开展了割资本主义尾巴运动。我父亲是生产大队队长,这项工作主要由他落实。中华民族几千年历史就是一部饥饿史,在那个粮食匮乏的年代,自留地是农民心尖上的肉。为了好开展工作,父亲只能从自家头上开始,家里原有四块自留地,他把最肥沃的一块河滩地和最大的一块缓坡地率先交给生产队,顺带把我母亲在院坝边种的葫芦和南瓜折算成粮食,从生产队应分给我们家的口粮中扣除。那时生产队收的稻谷和小麦先要缴公粮和购粮,上缴后所剩无几,要想吃点细粮主要靠自留地。我们那个大队人均土地面积比较大,母亲认为按别的大队比例我们那儿自留地并不多,就说:你原来在公社工作过,区上和公社你都很熟,能不能说一下算了。父亲不愿意,母亲就急了,因为一大家人天天要吃,当即就吵了起来:你当队长当的连饭都没吃的,未必公社的话比你的命还重要。父亲想起六十年代初在公社工作时,农村闹饥荒,他擅自做主将地里未成熟的豌豆胡豆收了,给社员们度命,自己却违反政策被一撸到底开除党籍,又想起六六年文化大革命被游斗,心里烦躁,大发雷霆后就出去了,留下母亲一个人抹泪,我被吓得缩在墙角。

过了会儿,母亲从墙角拿了把锄头扛在肩上,右手拉着我让我提个小竹篮也出门了,我们来到被没收的自留地,那时大概是深秋了,地里的庄稼早已收完,只是在地边上弯弯曲曲有两行正在枯黄的草一样的东西,母亲用锄头把枯黄的部分除掉,就开始挖了起来,我那时才四岁多,就问挖那个有啥用,母亲说那是韭菜。那时农村普遍很穷,种地的种子都是从收的农作物中挑选的,为了不伤及韭菜须根,母亲像对待孩子一样小心翼翼,挖的时候尽量离韭菜根部远一些,所以挖出来是一坨一坨的土,每挖一坨我就把它捡进竹篮里。

挖完后,母亲将很重的竹篮挂在锄头把扛在肩上,拉着我来到没被没收的另一块自留地,那块地还算平整,在大路边两米多高的坎下,大路边有一条窄窄的斜坡可以下到地里,在斜坡下到一半时有一个约两米多长一米五宽的一个二级平台,那是很多年以前上面的路基塌陷下来形成的,是板结的黏土,不长庄稼,平时作为田间休息或放农具的地方。母亲决定把韭菜跟移栽到这里,她先把这块板结的土地翻了一遍,然后横竖成行的全部栽了下去。过了几天,母亲担了一挑渣滓肥覆盖在上面,又担挑水粪浇了一遍,怕冬天把韭菜根冻死,让我到附近的田坎抱了些稻草盖上。

那时,父亲是大队支书兼大队长,还负责管理建在邻村的三官庙小学,公社和区上干部经常下乡都是在我家吃饭,终年人客都多,家里本身也有10来口人,母亲做饭的任务赶得上公社机关食堂了。为了待客和生活必须,母亲还要负责喂猪,猪长得慢,头一年农历三、四月买猪仔,先以喂猪草为主养一年多架子猪,到第二年农历九月,开始用麦麸、红薯、米糠、包谷珍催肥,冬月到腊月出栏,所以猪圈老有三头大猪和三头小猪。三头肥猪屠宰后,腌成腊肉逢年过节和待客吃,猪油炼化装在坛子里供全年炒菜。因为主粮不够吃,每顿做饭时一大半都是红薯、南瓜、土豆,母亲害怕我们吃不下去,就在菜上面想办法,所以,她就经常挖野菜、采野蘑菇、捡地耳子、晒萝卜干、淹酸菜等等,以保证每顿饭有三四道菜。每到吃饭时,堂屋的大桌子一般只有客人、我婆、父亲和两个干体力活的哥,我和姐姐弟弟们都在灶房随便吃一些填饱肚子,母亲侍候大家吃完了才胡乱对付一些残羹剩饭,有两次她两眼一黑就晕倒了,那时我太小啥也不懂,现在看来是长期的劳累和营养不良导致的。

母亲是个极其善良的人,那时经常有上门乞讨的叫花子,我们居住在大院子最北一户,在农历二三月家家户户吃的都很紧张,有时叫花子挨门挨户乞讨连一口饭也没要到,最后乞讨到我们家时,我母亲宁可自己不吃,也会多少打发一些吃的给他们。

种完韭菜的第二年春天,家里来客人了,母亲递给我一把菜刀让我去割韭菜,那天是早春,多少还有些冷,我欢天喜地跑去,看到刚刚长出的韭菜在冷风中是那么的瘦弱,接近土的根部很纤细,只有两厘米左右,有些泛红,上面分叉的叶子又窄又薄,握在手里感觉粗糙,如野草般。拿回家后,母亲做了碗豆油皮韭菜汤,我记得用一小块肥肉切成肉丝炼油,临出锅时又打了一个鸡蛋,做好后满屋都是浓郁的香味,以至于其他菜的香味黯然退去。

年复一年,我和母亲经常穿梭于老屋和韭菜园子之间。上初中时我寄宿在学校,那时土地已包产到户,家里土地多了,但周末回家我还是会随母亲到那块自留地干干农活,看看韭菜园子,韭菜看起来还是瘦弱,但总是挺直着脊梁。过了不多久,父亲去世,家里更加贫困,在学校我基本处于饥饿和半饥饿状态,周末赶快跑回家,有时母亲会给我做一碗韭菜肉丝面,其实家里也没啥好吃的,我看到母亲没有血色的脸,把面端到自己房间里,一边吃一边眼泪滴在碗里。

高中毕业后我考上学到咸阳去上学,因为助学金较高已基本能吃饱饭,我时常想起母亲给我做肉丝面的情形。一个周末,我随同学到他姑父家去,他姑父住在郊区农村,快到他姑父家时,我发现一大片绿油油的禾苗,我以为是麦苗,但根部粗壮,叶片很宽,叶子也很长。我问同学是不是小麦新品种,同学说那是韭菜,我说我们那里韭菜园子都很小,而且韭菜很纤细也很矮,他笑着说,你们那是野韭菜,这是专门种着卖的,我顿时对老家的韭菜有点自惭形秽。后来,为了比较两种韭菜,我到咸阳机械学校的同学那里,在他们宿舍做了一顿韭菜鸡蛋饺子,吃到嘴里大失所望,远没有家乡的韭菜香,因为用学校的制图板作案板,害的同学赔了几十块钱,最后觉得两个韭菜就不是一个东西,老家的韭菜如同香菜、葱一样,其实更金贵。

上完学,我成了城里人,暂时淡忘了母亲的韭菜园子。没两年,母亲去世,韭菜园子因没人打理也随母亲而去,瘦瘦弱弱的韭菜,同样瘦弱的母亲忙碌的身影,还有那碗香气扑鼻的韭菜肉丝面,成了我不断加深的记忆。后来我每次回到老屋,总会到那块自留地转转,在空荡荡的韭菜园子静静地坐一会儿,仿佛母亲还在地里忙碌。

野韭菜实际上并非野生,是陕南山里人家种的,只是在原始农村环境中,它看起来瘦瘦弱弱,但在贫瘠的土地里很坚韧的生长,奉献出的却是最美的东西。就像我的母亲,在几千年农耕文化的熏陶下,形成了坚韧、勤劳、善良的性格,她尽可能地照顾好每一个人,却将苦难留给自己。母亲不到五十岁就去世了,她就像一颗流星在我的天空中划过,但却教会了我做人的道理,在后来的日子里,无论遇到多少艰难困苦我都能挺过来,无论自己多么艰辛,都愿意力所能及地帮助别人,在蹉跎的岁月里为身边的人点亮一盏盏心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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