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访金牛古道

金牛古道与史前神话“石牛瀵金”相关。见于正史《战国策·秦策一》记载秦惠王派张仪、司马错于公元前316年率军灭蜀，可见使用历史悠久，应不晚于褒斜道。让人惊喜的是这条古道不断有新景发现。

去年十月，笔者再探金牛古道。秦巴大山皆绵亘千里，穿越的古道尽管有七八条之多，但对散居千山万岭间的乡镇村落来讲仍有可望不可及之感，尚需若干支线沟通，故古道无不成网状发展。比如金牛道虽为古代官驿大道，也还有若干支线分布山岭，或荒芜，或为今日乡村公路取代。陕西境内唯一挂壁乡村公路便是其中一条。向导石秀全，系朋友推荐的微友，人到中年，外貌如农民工般敦厚， 开越野车，带长焦相机，还有段传奇阅历。他系挂壁公路所在地宁强毛坝河镇人，祖辈务农，父母均不识字，在乡间读完初中，全班仅几人考进百里外的县城高中。1984年石秀全一举考进西安公路学院，为方圆百里唯一“进士”，岂料大学毕业，分回县城，学非所用，人又本分，备受歧视，竟沦为扫地擦桌角色，一气之下，回乡务农，有乡贤启迪，复进省城，受老师帮助，住学生宿舍，去康复路打工，贩衣赚钱，改变观念。再当记者历时十年，踌躇满志之时，家乡山水及父老乡亲面孔整日在眼前晃动，故乡与心灵的双重召唤，促他放弃整日赶场子，毅然回乡创业。利用人脉，借助网络，帮村民卖腊肉、销土产，无赢利企求，却充实愉悦，更大目标则是开发草川子旅游。草川子在他的家乡宁强毛坝河镇最偏远处，已临川陕交界，位于发源南郑黎坪的嘉陵江二级支流西流河下端，隔岭便是四川旺苍。此处原本闭塞，历史上为氐羌民族生存之地。

有学者考证，羌人创立的西夏国在成吉思汗铁蹄下灭亡，曾有数十万臣民逃亡川西北高原，宁强为必经之地，留居亦在情理之中。羌人多居高峻山岭，凭高居险，修雕楼、垒石屋、垦梯田、牧牛羊，祖辈相承，形成悬崖上有村落、云彩间隐人家的格局。直到2000年，此地尚无公路与外界相通，尤其是要到草川子村，还必需经西方沟村。此段西流河山谷深切，两岸山崖，如斧砍刀切，立壁千仞。而西方沟村便系典型的悬崖上村落，全村430户人家，1180名男女散居在海拔近2000米的山岭之间，交通不便，贫穷落后。时过境迁， 羌族群众居险保命早为脱贫致富要求取代，修通与外界通途便为第一要务。时任西方沟村村主任陈益品，号召村民，杀鸡盟誓，全村户不论大小，人无分男女，披星戴月，历时六年，硬是在悬崖上修通长达四公里的公路，如同飘带，悬挂山崖，被称“挂壁公路”。其中关键一段，系在石崖凿开隧洞，全凭村民用大锤钢钎，装药炸开，其艰险非身临其境不可体会，足以和河南林县郭亮公路媲美，封闭千年的羌寨终于有了通往外界的公路。

公路修通，瓶颈打破，草川子一带恰因多年封闭，传承既久又保存下来的民居、火塘、腊肉、羌绣、古树乃至习俗民情得以原汁原味保存，与悬崖、梯田、牛羊、炊烟……构成一幅浓浓的羌族风俗风景画卷，呈现在整日被高速高铁运转，被高楼霓彩包围，头昏脑涨的现代红男绿女面前。

石秀全以记者的职业敏感， 预见到这一带奇特险峰地貌与羌族习俗民情的旅游前景，几年来著文拍图，日日微博，天天微信，用简洁明快文字、传神绚丽图片，不屈不挠推介宣传家乡诗画山水、淳朴民情乡俗，终于使“挂壁公路”、毛坝河、草川子、羌绣、腊肉……渐为人知，游客络绎，亦促成当地政府重视，百姓热心，改造民宿，挖掘羌绣，发展副业，朝着脱贫致富方向坚定迈进。

那天上午九时，石秀全驾车带我们一行离古城汉中，沿京昆高速，朝成都方向，仅两小时便到达汉水发源地宁强县，从黄坝驿下高速转通乡公路。从地名不难诠释，此处曾设金牛古道驿站。且七盘关、西秦第一关均在附近山岭，当年天梯云栈，至今遗迹尚存。有一段几百米石梯碥路，窄处宽不盈丈，有门臼遗痕，显系关隘遗址，目下正申报文保单位。

草川子属宁强县毛坝河镇，距宁强县城 70 公里。镇与县城有班车相通。近年沙石土路硬化，水泥路面，宽展平整，虽翻山越岭，两车交汇绝无问题。沿途所见，早年土墙茅舍早为青砖红瓦二层小楼取代，掩映于葱茏植被丛中，阳光之下，红绿相映，赏心悦目。石秀全讲前些年“学大寨”，毁林开荒，草都铲光，水土流失，恶性循环，群众穷得盐都吃不起。幸亏改革开放，给了农民一条活路。现在青壮年都外出打工，农村只剩老人儿童，开发旅游才能把人留住。

探访古道，关注沿途百姓生存生活乃至风俗民情之演变尤其重要。《史记》便树榜样，举凡地理、物产、货殖、民俗等莫不实录，故而内容恢宏，启迪后辈。经毛坝河一村落，偶遇老人去世，我们便停车探访。这户村民就在路边，一溜红砖墙平房，先修一层；积蓄财力，再盖二层。院内聚集着男男女女，显系村民亲友，老人居多。一家有事，尽皆相帮：垒火塘、备菜肴、走道场、祭供品，还有两位端公身份的男人，一人奏乐，一人唱词，在场男女，或谈家常，或逗小孩，或打手机，淡定平静，无失亲之悲切，透出一种生死由命的旷达，亦印证秦巴山区‘红白称喜事’的说法。

终于遥见挂壁公路，此处西流河把两岸山岭隔断，如三峡般伟岸，必须在两岸开路，先下至深切的谷底，渡过西流河再攀岩上升至山岭顶部。两岸山崖，立壁千仞，山岩皆呈淡红，植被浓绿滴翠，不时有薄雾飘飞，如临仙境。放眼望去，一条灰白的公路宛如飘带把悬崖、流水、奇石、丛林、峰峦、岩洞……沟连为一轴绝佳的风景画卷，简直就是大自然赐予人间的浓缩盆景。最绝的是山崖上一位天生‘古代美女’，亭亭玉立，仿佛期待您的光临。

我们沿两岸挂在山崖的公路，如甲壳虫般小心翼翼地攀爬。挂壁公路的精彩华章在接近山崖顶部段落， 一座巨大的石崖巍然高耸，宛如守门将军堵住去路，然村民硬是在石崖上开出“天窗”凿出一段可通车辆的隧洞，通向山崖顶部。岂料，穿越隧洞，豁然开朗，一大片平展展的土地呈现眼前，古树、梯田、菜地、农舍，甚至还有一条短短的街市，这便是拥有上千人口的西方沟村。

村口第一家门前坐着老两口，正喝茶晒太阳。石秀全介绍，这老两口名叫陈正安、罗万英，他们的儿子便是带领村民修挂壁公路的陈益品。老夫妻俩都已80多岁，还很精神，见我们拍摄台阶上晾晒的绣花鞋，罗万英老人进屋取出她新做的绣花布鞋。鞋底仍是传统一针针缝出，针脚密集整齐，鞋面绣有花朵，艳丽不俗。石秀全介绍这便是典型羌绣。另外，在村里还见到两位妇女，都七十多岁，穿戴整洁，健康开朗，有问必答，也让拍照片。

我们此行的最终目的是草川子村。这是一片被青峰、古树、溪水、田畴环围的小盆地，地标景观是一株古老高大的银杏树，恰如戏剧大师常把高潮放在剧尾。一路盘旋在通往草川子的公路上，崇山峻岭起伏，绝壁悬崖高耸，公路宛如白练飘荡，民风犹如醇酒醉人，让人心潮跌宕起伏，惊讶伴着惊喜，末了却安静安详。银杏古树黄叶飘落，地里蔬菜青绿如洗，一家家农户隐现于竹林果树之中，只听着鸡啼狗吠声传来。单看一眼，心都醉了， 活生生一处世外桃源。

我们造访93岁村民王国福，传统老屋，侧横十间，很显气派。老人围坐火塘，仍很健朗，我们送钱，被儿子拒绝，说有养老金，钱花不出去。儿子健壮，气宇轩昂，说屋后越岭就是四川旺苍，只见山岭如屏，苍翠氤氲，这显然是陕西最后的围墙脚下。大自然赐予的神奇山水隔开川陕两省，也隔开了外界的繁复与喧嚣。儿子指着院里一个肥美健壮女人说，那就是他四川媳妇，女人听见笑了，躲进屋里，没拍上。院里有苞谷棒、翻斗车，还有鸡和狗，阳光和煦，小院安详。

另外一家农户院里人影晃动，人声嘈杂，正大兴土木，改造民宿，兴冲冲准备迎接游客。正准备问石秀全目前旅游状况，他手机响了，接完告诉我们，有两个旅游团队要来，一个来自西安，一个来自县城。明天一个团就到，他得赶紧准备。

返回的路上，看见西流河上空夕阳投下乳白色的薄纱，如梦、如幻、如诗、如画……这便是金牛古道另一番新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