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衣旧事

作者: 曹文润2021年05月08日生活随笔

在漫长的人生里,衣服是我们的第二张脸。俗话说,吃穿住行,穿排在第二,可见穿衣在人生中占的位置不轻。

古典小说,传统戏剧,塑造一个潦倒者身份,往往会直接从衣着入手。不仅读者观众,作者编剧心里头其实走的都不过是以貎取人的习惯性套路。

其实,也难怪。

那时候中国还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农业大国,做衣服的布匹生产多以手工为主。这样的好处却是,让我们经常在民清小说里读到这样似曾相识的情节:某位名媛母亲,遇家道败落,或错嫁了渣男老公,以至于死的心都有,等变卖完所有的陪嫁后,最后留给女儿作嫁妆的多半是一件母亲的母亲的母亲出嫁时佩戴过的一件稀有首饰,当然还应该有一袭华美的绸缎旗袍。就是说,那个时候一件衣服是可以一代接一代穿下去的。

我上小学时就曾经亲眼看见过,一位五官俊秀的邻居大姐姐从箱底偷偷把母亲的一件果绿色平绒滚边对襟衣衫穿出来招摇,当她刚刚发育成熟像颗芒果的漂亮身段在顺城巷的青石板上走出莲花步时,那风姿绰约的步态与背影足以让我们这群小屁孩儿跟在她身后又唱又跳,无端地兴奋异常。

儿时家贫,我排行最小,所以只有穿旧衣的份。那个时代的平头百姓家,哪家不是做好过年新衣服先让子女中的老大穿,第二年,老大个头长高了,新衣成了半新半旧的二手货,就由老二接着穿,如果质量好,还穿不烂,下一年还有老三老四等着要穿。可谓物尽其用,衣尽其穿。

我们家最聪明、读书最多、成绩最好的二姐,因出生顺序排在三个姐姐的中间位置,让她从小就平添了一份对新衣有了一种近乎走火入魔的欲望。她不止一次给我讲起她小时候对于新衣的特别感受。每次当母亲把新买的花衣花裙或漂亮的塑料凉鞋给大姐穿时,晚上等大姐睡了觉,明显比大姐矮个头的二姐会不服气地偷偷起床,把新衣服穿起在屋里走几圈,虽然码子不对,衣服总显得过大,像披着床单,但能过过穿新衣服的瘾,也是很开心又忧伤的事。二姐总是穿大姐传下来的旧衣服,并且很快穿烂,无法轮到三姐,所以二姐总是错过新衣,大姐和三姐总是能穿新衣。

以至于几十年后,如今已经退休的二姐仍然有一个谁也无法阻止的嗜好:买新衣服。她衣橱里的新衣放都放不下,有些甚至连标牌都没来得及剪掉就被她送了人。但她就是任性地买呀买呀,她哪是买新衣,她是在填平儿时留下的那个巨大的遗憾之坑。这总令我想起杰克伦敦写的那篇著名的小说《热爱生命》,那个九死一生、差点饿死的淘金者,最后被救之后,总是出于本能地躲过医生和护士的严厉检查,像老鼠一样到处贮藏食物。

也许我是男孩的原因吧,与二姐相比,对穿新衣没有那么敏感。谁让我是排行最小的老幺,只得认命。记得有次冬天上午第二节课时,老师突然领着两个穿白大褂、背十字药箱的医生进来给大家接种疫苗,当时我慌了神,吓得脑袋轰地一下炸了,无助得直想哭,心口怦怦乱跳。因为我的外套里面穿着一件色彩鲜艳的女式红花旧棉袄。母亲在下摆和袖口、领子处都用黑布缝了一圈,平时偶尔露出一点也看不到红花棉袄。小小年纪,怎么会觉得男生穿女衣似乎就是一件很羞愧很丢人的事呢?我现在都记得非常清楚,看着同学们都在医生的要求下脱了外套,把左臂内衣绾上来,露出小胳膊时,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躲起来。直到后来我母亲托人从二轻局属下的缝纫社买了一台淘汰的二手缝纫机,换了几个零件,每到过年,便请专业的裁缝师傅给我们每人做一件新衣,费用当然要比去商场购买成衣划算很多。小学毕业那年,母亲破例为我和哥做了一件黑粗尼外套,让我们俩兄弟整个春节都穿着新衣到处显摆。

新衣,任何时候只要我们一想起它,都会立即感受得到这个闪闪发亮的词汇的某种温度。它是一道亮丽的光,可以照亮我们平庸琐碎的生活;它是我们漫长人生中不可少的欢庆节日,每一件熠熠生辉的新衣,都会让习惯被人漠视的我们拥有了一个短暂的成为受人瞩目的机会。特别对于一个婚姻中的女人,一件漂亮时尚的新衣,胜过老公一万句“我爱你”。

我记得女儿薇薇上小学二年级时,大多数中国家庭都还过着标准的双身职工生活,靠工资吃饭养家,常常捉襟见肘,入不敷出。有次晚饭后我们一家三口去逛商场,女儿妈妈被一件新到货的灰绿色长绒半长大衣吸引住了,试穿之后,非常合身,款式也很适合她的气质。但一问价格她被吓住了,要差不多两个月的工资。那时我每个月工资才100多元。她站在落地穿衣镜前,试了又试,但最终还是因为太贵而舍不得买。她慢慢脱下了大衣,双手捧着那件心爱之物递回给售货员。她在转身离开之前,眼里闪过的一缕不易察觉的遗憾与不舍,让我的心似乎被一根无形的针扎了一下。离开商场,母女俩继续聊天,有说有笑地商讨放寒假的安排,而我却一言不发,郁闷地跟在她俩后边,走在故乡夜空下熟悉的街道,我眼里闪现的仍是那件漂亮的新款大衣。也真是凑巧,过了几天,我收到一个短篇小说的稿费,这在当时相当于我大半个月的薪水。我立刻去邮局领出了稿费,又加上工资和奖金,下午接上放学的女儿,底气十足地一起走进商场,直接把那件灰绿色半长大衣买回了家。当晚妻子下了班回家,在餐桌边坐下来准备吃晚饭时,女儿像变戏法一样把那件藏好的新大衣突然抱了出来,亲手交给了她妈妈。当妻子抱着连塑料保护膜都还没拆掉的新大衣,一时激动得恍然若梦,泪光盈盈,半晌没说出话来。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已悄悄决定要南下广东。

我相信那片改革开放的前沿地带,才是我应去拼搏的世界。这不是虚荣,也不是怀才不遇的反思,这是一个老公也是一家之主的责任和义务。

没多久,我给单位留下一份辞职报告,毅然去了东莞,开始长达数年的南方飘泊生活。每次回家探亲,我都会在当地朋友的带领下去最好的商场,为远在家乡盼我回家过年的母女俩挑选新衣作为春节礼物。我已然知道,女人的衣橱永远都差一件新衣。我更知道,让我的女儿的童年不要再有我儿时对新衣的遗憾。其实我买的不只是衣服,是一个父亲给女儿最漂亮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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