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的路和人类的路

作者: 马温2021年05月14日生活随笔

路的发明权应当归于动物,最早的路是动物用脚踩出来的。这好像和鲁迅的话有冲突。鲁迅说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这么说对动物是不公的,鸟有鸟途,兽有兽道。谁来给动物造路呢?这个世界上是先有动物后有人,所以不能指望人来做这件事,只能靠动物自己。人类造路的本领现在远在动物之上,但世间第一条路的诞生和人类绝对无关,那是动物造出来的。

动物中间还可以细分,有不少动物并没有参加筑路劳动。比如蜜蜂,它会飞,天空就是它的路。它要休息了,就降落到一朵花上,花朵也是它的路。老鹰这类会飞的鸟,它们的路也在天上,飞累了,歇在山崖上,踏在树冠上,它们不需要柏油路、水泥路,尤其不需要高速公路。当我们发现一只老鹰在高速公路上摇摇摆摆地走路,那意味着老鹰遇上了麻烦。总之,在那些会飞的动物看来,路是荒唐可笑的发明,它们是不会为一样无用的东西出力流汗的。

动物是野性的,野性就是自由奔放,动物造出来的路自然也是率性恣意的野路子。月光下这样走,风雨中那样走,这次翻山越岭,下次蹚水过河,捕食时藏在草丛中蹑足潜行,肚子吃饱了就昂首挺胸把家还。动物走过的路若被一一显影,估计是一团乱麻,其中很少有直线。

动物不走直线。两点间的距离直线最短,这个道理不单人类懂,老虎也懂,但羚羊看到老虎来了,逃命时总是违反平面几何定律,忽左忽右,一会又来个急转弯,逼得老虎也只好不走直线。在弱肉强食的丛林中,小动物走直线会丧命,大动物走直线会挨饿,所以动物的路都是尽可能地曲里拐弯。

但动物界的巨无霸,比如史前恐龙,很可能喜欢走直线。别的动物看到一棵树,自然会绕道走,恐龙力大无穷,不会容忍这棵树挡它的道,一脚踹过去,路障就排除了。恐龙既大又重,是高效率的造路机械,别的动物不知要走多少回才能在荒草中造出一条隐约可见的小路,恐龙只要走一次,地上就碾出一条高等级道路。恐龙时代极有可能是地球史上路网最为发达、交通最为便捷的昌盛期之一。

动物造的路有一个特点,就是高度隐蔽。经验丰富的猎人蹲下身,仔细察看脚印的大小、便溺的新鲜程度、沾在树叶上的毛发气味,还有小草倒伏的方向,才能略带犹豫地说这是哪种动物的路。任何动物都不会为它们的路举行通车典礼。隐蔽意味着安全,泄密无异于自杀。大型动物的路因为宽阔只好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但它们没有天敌,造路时不会考虑隐蔽性,走路时也不会避讳公开性,它们是动物界中可以肆无忌惮的精英阶层。大象慢吞吞地踱着方步,不需担心遭到偷袭,鳄鱼躺在哪儿,哪儿就是它的势力范围,狮子一声吼,周围其他动物都销声匿迹。

整个自然界都是动物的公共空间,动物的路虽然建在公共空间,却不是公共财产。每一条路都是私产,都有咒语,你要会念,证明自己是同一种族,这条路才对你开放,你走起来才有安全感。凶猛野兽可以践踏任何一条动物之路,但这是例外。通例是,别人的路你要是轻易闯入,很可能就会有血光之灾。

动物的路很多都是半成品,走着走着就断了,路的这个特征和动物的命运是相一致的。食草动物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食肉动物扑倒,小食肉动物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大食肉动物咬死,大食肉动物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一场山洪吞噬,生命的无常也让动物之路变得无常。路的突然中断,一定和一个生命夭折的悲哀或悲壮的故事有关。当然,许多断头路的出现也说明那片莽林荒原上一定有一个大英雄存在,那只兽中王通吃天下。

现在通吃天下的英雄是人类。要说怎样造路,动物还是人类的第一个老师。这个老师造路的思维是“曲线”,凡事不着急,耐得住寂寞,经得起磨难,曲折地向前,最终到达目的地。人类抛弃了老师的学说,人类崇尚的是直线思维,最短,最快,是贪婪地扑向目标。人类造路,遇到山就打洞,目的就是保证公路在崇山峻岭中笔直穿过,实在没法打洞了,人类才重新拾起动物老师的曲线思维,在山上开盘山路,扭曲着,迂回着,缓慢地爬行。

直线打败了曲线,可是曲线所具有的审美价值却没有被摧毁。明清留存下来的私家花园,总会设计一条通幽曲径,我们觉得美,就是因为这样的曲径像动物踩出来的林中小路,自然活泼,野趣横生。

人类造了许多路。

没有路时,人类不会迷路;有了路之后,人类常常在这些路上迷失方向。

没有路时,人类的激情和体力全部用来披荆斩棘、筑路架桥;有路之后,人类的精力主要用来寻找路标,没有路标,人类已不会走路。

动物好像没有这个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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