蟑螂的花朵

作者: 帅美华2021年05月14日生活随笔

早晨起来,见厨房洁白的瓷砖上仰躺着一个小小生物。它肯定还是活的,因为它还在动,身子抖抖索索地颤动,触须颤颤巍巍地划动。它的各个器官都完好无损,身上没有一处伤口,但行为却如此怪异,我除了惊愕,还是惊愕。

众生平等,作为同在地球上繁衍的一个生灵,不分国籍,不用投票,没有任何异议,它非常荣幸地赢得了所有万物之灵的厌恶。每个接地气的繁华社区,都有杀灭它的新药的叫卖声,一声高过一声,每一腔每一调,都铿锵有力、豪迈激越,像荣归故里的英雄在拼命夸耀自己的丰功伟绩,还真没有几种生物能享受这样的殊荣。

我对它的讨厌缘起于一种花。花很美,很娇,红的诡异,茎柔嫩得透明,却没有叶子,那么突兀地从土里冒出来,又无端无形地萎去,不在地面留下一丝的痕迹,不是等待来年它的自行出现,真的没有寻觅它的别的办法。在蟑螂生命最活跃的时候,花出现了,在一棵枫香树下。树很大,三人伸出臂膀都合抱不拢,树根裸露出来,有象腿那么粗,有一处豁开了口子,我探头去看,幽深、黑暗,似没有尽头,里面竟然是空的。树旁是累累的坟,坟坡早就沉陷下去,只剩大大小小的碑石,新的碑石压着旧的碑石,圆的碑石枕着方的碑石。据说树洞里住着一条蛇,很粗很粗,树成了精,蛇当然也不例外,一天,它溜进附近一家猪场里偷鸡,主人瞧见了,几天不知道说话,便卖了猪,弃猪场而去,再也没有回来。

我满心欢喜地高擎着那血色的花束回到家里,迎来的却是祖母惶惶惊惧的目光,仿佛我手握的是躺在地下多年的祖父的森森白骨。她一把抓过花,毫无怜意地扔在灶台的角落里,喝令我去洗手,“这有什么好看的,草蚂花,有毒,专门来药草蚂的。以后不能碰!”

祖母嘴里的草蚂,我知道指的是蟑螂,草蚂花,就是蟑螂花。我不明白,好好的满身灵异的花,怎么竟是这样一个恶俗不堪的名字,就像把西施称作“病猫”一般,亵渎得让人难以忍受。我怀疑祖母心里是不是藏着什么秘密,她是不是认为那出没无踪的花朵是地底的阴气所结?那在地下缭绕的阴气中是不是有一缕就是祖父的?所以才用那样恶毒的名字来诅咒这花,来掩盖内心的恐惧,毕竟人鬼殊途,活着的人需要亮亮堂堂的阳气的护卫。

幼年的我,把所有对花的真心爱惜,都转化成对草蚂的深仇大恨,虽然那时我并没有与它清清楚楚地会过一面,它是夜的精灵,而孩子总是贪睡的。

我在那小小的躯体旁等待了很久,它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先是伪装不动,等你慢慢临近,伸出武器,以为胜券在握时,它却突然发力,像箭矢一般射入你永远也无法想象,你的武器永远也无法抵达的幽仄孔缝。现在它的头和尾尖高高翘起,背壳紧贴着地面,像一只深褐色的船,两条长长的触须像两支桨橹在光滑的地面上划动,但船并没有前进丝毫。

我蹲下身子,用笔头敲击它身下的地面,“咚咚”的声响在寂静的早晨回响。它仰卧如故,只是长触须划动的更加激烈,甚至弯曲起来,像钩子回环,像龙蛇扭动,像水波推出一道道纹痕。它一定感受到了危险、威胁和空气里浓重的压迫。像手臂一样双双抱拢在胸前的六条长有细毛的腿,像母亲护卫肚里的孩子,一起向外弹拨。它在奋力挣扎,声音响的激烈,触须的划动,腿的弹动也更加激烈。我看不见它的眼睛,但我分明知道它眼里的恐惧、无奈,甚至是凄怆。我想到一个词:可怜虫!

我突然不再记恨它。无数个夜晚,它像威尼斯的小艇在幽暗的厨房里肆意穿行,每一条墙壁的裂缝,每一个管道的夹隙,都是它舒畅的河流,它的触须高高扬起,前后左右不停地探触,完全不屑我的前追后堵,明枪暗箭。从我由一个小姑娘变成一个真真正正的煮妇以来,我们的战斗从未止息,但它才是夏夜厨房真正的主宰者。

我用笔尖小心地拨动它,想把它的身子翻过来,像仰面的乌龟,它是不是需要外力的帮助?我失去了惩罚一个弱者的兴趣,哪怕它曾经恶贯满盈。我想看着它在我眼前逃离,继续它的生命。它的腿曾经多么有力,它的小艇鼓荡着风声,激起的水花泼剌剌地在我耳边回旋,它时快时慢地控制着脚下的速度,一切都是那么随心所欲。可现在不管我怎样努力,它最多只是倚靠宽厚的背壳斜斜地侧卧,但这也是短暂的,不久,它又仰倒下来。它的腿已经完全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只在不停地痉挛,小艇残破了,变成一只搁浅的船,那个曾经笑傲江湖的舵手,已经完全失去了掌控自己身体的能力,任由人摆布。

虽然还穿着薄透的衣裳,但在它身上,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秋的肃杀之气,它的知感远比人类灵敏,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夏天真的过去了,它抗不过季节,抗不过自己的命。

我突然感到一阵悲哀:时间来临,谁也抗不过自己的命。

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我想好好看看它,我想知道它会以怎样的表情来面对它已知即将到来的死亡。在巨光的照射下,它全身颤抖的更加厉害。它的嘴很小,嘴角左右两根短近于无的触须,像两只小手不停地向外拨打,似要把灯光推挡回去。我忘了,它怕光。突然,它的背陡的直起,它坐了起来,完全摆脱了恐惧,两根纤细多感的长触须伸向天空,像急波猛浪一样疯狂舞动。我没有找到它的眼睛,却分明感受到它无以名状的愤怒。它是在向我抗议,它用剧烈的动作来维护它生命最后的尊严。

我赶紧熄灭了电筒,为自己的所为,愧疚良久。生是过客,死是永恒,谁都会死去,谁不想有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尊重死亡,就是尊重生命,尊重自己,谁又有权利去剥夺一个将死者最后的宁静?对生加倍的爱惜,就会对死加倍的虔敬。

生和死,是一扇门的正反两面,这之间并没有过渡。我们没有选择生的权利,同样也不能拒绝死的来临,知悉生的短暂,知悉死的必然,就没有恐惧,对一切安然若素、泰然处之。

十年前的那场地震,有人叹服我的镇定自若,我回答她说:“当你的亲人、爱人都不在了,你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如果灾难真的不可避免,我情愿先死的是我。”我也总在心里诧异杨绛,“丈夫、女儿都走了,她一个人居然还能活那么多年,要是我,我是做不到的。”那时我以为自己很勇敢,爱的无私,甚至有些伟大,现在我才知,自己错了,那所谓的勇敢无畏,其实是怯懦,是不想承受失去亲人的痛苦,是不敢认领生命中的苦难,而选择的屈服和逃避,把死当作人生的避难所,那样的人生是苍白乏力,没有血气的。生命应有更广阔的境界,而我只局限于自身,自己身边的人,这是多么的狭隘。一个人只有把自己的生命融入壮阔的生命的洪流里,才能获得真正的安宁,才能不惊不惧,喜乐每一天。

我用一张柔软的餐巾纸轻轻托起蟑螂的身体,把它送到楼下,安放在一块泥土裸露的地方。

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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