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风起

作者: 玄冰2021年05月15日情感日志

客里不知春去尽,满山风雨落桐花。桐花,故乡清明时节的花,记忆深处的花。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清明,如同拥有他自己的掌纹,独一无二。

当我的祖母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有了属于自己的清明。

那一天,我从厦门赶回武夷山。在摇摇晃晃的火车上,在无数琐碎的细节里,我试图拼凑出她一生的某些片段。夜,一片漆黑,两列火车交会的瞬间,一些光点,转瞬即逝,所有记忆的碎片,亦转瞬即逝。

有时,一生,也就不过如此一瞬。

祖母静静地躺在那里。我跪在她的面前垂泪,悄悄摸了摸她那早已冰冷冰冷的手指,是一种刻骨的寒意。一只陌生的黑猫蹲在院子的墙头,幽幽地望向我。我亦望向它,那一刻、那个寒冷的春天的黄昏,黑猫与我,同样读懂了一个字眼——死亡。

出殡的时辰到了,在一片嘈杂里,我悄悄走上楼,来到祖父的房间。

疾病缠身的老人,把自己深深地陷在那把藤椅里,仿佛一夜之间,生命中很重要的一点什么,被抽离了他的身体,让他看起来更加苍老憔悴了。看到我进来,祖父挥了挥手,很平静地望着窗外,说:“去吧,去送送你祖母。”

我们把祖母葬在高高的山岗上,凄清的冷雨中,白色、紫色、红色的桐花,落满了山坡。

不久以后,祖父也离开了我们。我们把他俩葬在了一起,我想,他们只是到另一个世界去重聚了吧。

而我,只能与他们在梦中重逢。

总是在一片茶园里,我依然是个小姑娘,提着小篮子。他们穿着月白色的衬衫,提着包,一副要远行的模样,微笑着,看着我:“妹呀,你要去哪里?要乖啊。”是啊,要去哪里呢?我怎么会不乖呢?我正要想想,可一转眼,他们就不见了。

其实不会不见,我知道,有一些人,永远都在——在心的某一处,在血脉相连的某个脉动和节拍里。

时光如流,每一个清明,总是依时而至。漂泊异乡,故园的青青山岗上,祖父祖母的坟茔,渐成乡愁。

但我们真正的老家叫作五家底,五家底有一座老房子,那里才是我们的家……

很多年以后,我真的来到了五家底。不承想,那青翠的茶园、飘过的白云、路过的一阵微风、矮墙里探出头来的木槿、石子铺就的小巷,都令我感到无比的熟悉和亲切。

我在祖父祖母住过的百年老屋里流连。

那些镌刻着故事的木雕、砖雕,依然鲜活着,仿佛上一刻还被祖母清洗过,当夜晚来临,依然会透过几十年前的月光,或明亮或昏黄。

村庄里有叶氏祠堂,我走了进去,抬眼见到“让德可风”的牌匾。据说这块匾原先挂在我们家的老屋,记录的是上世纪40年代我的曾祖父获选国大代表后又谦让给别人的一段旧事。

想想我的家人,凡事与人无争、与世无争,恬淡天真到透出傻气——原来也是有出处的,不禁莞尔。

在一位叔公的带领下,我们来到了曾祖父的墓前。我们劈净杂草,将沿途采摘的雏菊,敬献在他的墓前。

群山寂静,唯有蝉鸣。

这一刻,不胜感慨:这里,是我的根。我的基因,早就以我所不能明白的方式,标注过这条血脉延伸的密码。这里,亦是我的原乡,这一处我初次到来的地方,在我祖父祖母的讲述中,曾经反复触动过我的灵魂,并且永远留住了我。

我已经来过这里了,曾经、无数次。

那一刻,似乎突然就拥有了很多很多勇敢。

在祖父的《爱兰轩诗草》里,我找到了几首诗,我看见他们父子隔着山河岁月的唱和。 曾祖父对他的儿子说:“人生立品需清贵,胜有斯文最上流”。我的祖父告诉我,梅花的春归,不过是在“生机点翠天涯路”的时候,“零落成泥又一回”。

我感到自己离他们很近很近。

突然,就明白了张爱玲在《对照记》里说到她的祖父祖母:“我没赶上看见他们,所以跟他们的关系仅只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是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我爱他们。”

我的亲人,他们也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为我上生命的课。我也爱他们。

我来到祖父祖母的坟前,想默默地对他们说几句心里的话。

陌上青青柳色,心中念念故人。漫山遍野的油桐,开出如梦似幻的片片洁白。一阵风过,落英缤纷。生命何尝不是如这桐花,一半明媚,一半忧伤?

一路走来,现在才懂:所有深深爱过的人,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

好在还有爱,在天地间永恒。爱之美,如时光之美,不舍昼夜,愿你得到、愿你珍存。

让我们温暖地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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