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

作者: 明前茶2021年06月13日美文阅读

要是你再也分辨不出新花生和陈花生的滋味,你就老了。

花生,生长在沙质的土壤里,在运河两岸,结有花生荚果的根在土地下面延伸,沙土逐渐蕴含了饱满的力,你可以看到七月初,土地被临近丰收的花生拱裂了,孩子顺着开裂的地缝探手入土,一揪儿花生就被拎了上来,淡黄的花生荚果捏上去还微微有点软,进城卖菜的农民用粗裂的手掌捧给你,也许你嫌花生还没有长满,农人憨笑着说,你不知道新花生就要吃半满的吗?别去壳,用八角桂皮一同水煮了,给你爸盛上一大盆,满上酒,一家人坐下来,一顿晚饭可以多吃两个钟头。

对了,这就是让时间慢下来的方式,也是让成年了的子女,和缓缓老去而变得沉默寡言的父亲坐下来畅谈的契机。天上的月亮恰满,手里的花雕正香,最美的是,还有一大盆现煮的新花生,每一粒都没有长满,这就让花生荚果里存了一包鲜甜的卤水,所有的人都像吮螺蛳一样不害羞地啧啧有声。

这个季节的花生有雨后软泥的土腥气,有空气中隐隐的蜜桃香,更多的是运河的水腥气……别以为是带壳的花生没洗干净,洗得再干净,花生也是绵软的、稍微有点水叽叽的,它还没有长成干爽的种子、可以抵饱耐饥的杂粮、隐隐散发油香的“榨油原料”。它们长到“半满”,从地里揪出来,洗净生吃,滋味都有点近似水果。哪一种水果呢?一位旅美十年的朋友想起来了:近似于鳄梨。他也是运河滩上长大的孩子,留美之后,总觉得鳄梨这种奇怪的、从未见过的水果,表皮布满鳞片,却有着似曾相识的、脆嫩香腴的味道,很多年以后,他想起来了,这很像新花生的味道!而美国人,是从不吃没长满的带荚花生的,他们只吃如刺毛球一般的香烤花生球,或者在两片面包间,涂上甜腻的花生酱。

而中国人的饮食趣味,有时就在于“半满”。梁实秋回忆北平的冬夜最撩人的地方,就在于听到小贩悠长的叫卖声,从热被窝里瑟瑟发抖地出去,买回一大捧“半满花生”来,坐在被窝里剥花生吃,看书到三更鼓响。他发现,真有到老都长不胖的花生,炒熟了,摇一摇花生荚果,里面果实很瘦,发出空洞的响声,但这种瘦花生没有胖花生的油头粉面气,极香,“嚼之有风骨”。现在这种花生,因为出仁少,已经被淘汰了吧,但“花生仁瘦长,嚼之有风骨”的花生,还是有的,有一种玫瑰花生,花生仁的皮是美丽的暗玫瑰红,个头只有普通花生的一半大,喷香,是我爸的最爱。每年,第一批玫瑰花生上市的时候,我都会回娘家去,带给爸爸一纸袋刚出炉的炒花生。

那是最贴心的礼物。我回到家中,只我与父母三人,仿佛回到未嫁时节,仿佛尚未成年,父母的牙口尚健,饭后还吃得尽一大盘花生,那是昔日幸福的片刻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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