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口行吟

作者: 唐秀宁2021年06月17日情感短文

来这儿,你只需看一眼那条河,那河流的安静浩大、那河里如翠玉般温润的流波,你便明白,再没有比“碧口”更好的字眼来给这个美丽的地方命名了。

如河流之安静,古镇街头的午后,亦是静静的。

且看那石级旁盛开的绣球花,粉团一样,挨挤在鲜嫩的枝叶间,小嘴样儿的花瓣,将语未语。瓦盆中各色的灯笼花,垂蕊如诗,雅致得又不一般。古拙小巷,闲适老屋,瓦松安然玉立。巷口的老人,端坐摇椅上,双目微闭,一脸的清和。

古镇小街,依旧店铺参差。店主们有的在柜台后边打瞌睡,脚边安卧胖乎乎的猫;也有在檐下对弈的,棋盘上无声地厮杀,吸引了三五个围观者,无语观棋。

走过长长的街道,踩响青石路面。你忽然忆起:诗意碧口,是曾经的马蹄嗒嗒。

穿过窄窄的小巷,绮窗前的红灯笼,冬瓜一样。你喜乐地想:诗意碧口,是丰年的笑语人家。

一院四合,古木旧楼,层檐叠瓦。你轻声感慨:诗意碧口,是游子近乡情怯的一声“嗟呀”!

长街深巷,蕉叶如云,丹若流霞。你不由赞叹:诗意碧口,竟是风日洒然一幅画。

那些风,似乎是为着晨练的人们而来。轻轻地,掠过江面,携了水汽,变得潮润很多。好风如水,果然一点都不假。它温柔地拂过,谦谦君子一样,问候临江晨练的太极拳爱好者,同时多情地将人家播放的乐音送出去很远。一时间,悬马关城头近旁的江岸上,琴音袅袅,衣袂飘飘。那开合有序的一招一式,连同江水脉脉的经流,是歌,亦是诗。

沿江而下。有人家处,便有交易的场所。菜市场、小吃摊、水果店、肉铺子……主人是爱体面的,无论店面还是摊点,周遭已打扫干净,青砖地面上洒些江水,用来防尘。买卖的中间,笑脸是不可少,客气更不可少。你看看、转转,像一个地道的碧口人,问询肉菜的价格,其实你的异乡话早让人家听出来你不过是个旅人,而那淳朴的生意人,依然很认真地一一作答。

终于忍不住,坐在小摊上吃一碗豆花面。你的胃口并不大,一碗面你是吃不完的,那面汤却让人家添了两次。

白发的阿婆,守着偌大个水果店,慢吞吞将枇杷堆垒成塔状。你买了喜欢的苹果和香蕉。转身的瞬间,长裙扫落一只金黄的果子。那枇杷的塔从中间开始倒掉,你尴尬地红了脸,你给阿婆道歉,你手忙脚乱捡拾散落的果子,你也等着被阿婆责备。然而阿婆始终是笑着的,她那么慈祥,只说一声“不打紧”,重新又把枇杷垒起。

一株茶,有它的今生今世,也有它的前世来生。你在茶园看到的,无论枯荣,那都是一株茶的前生。一粒种子,为着那从心底里生出来的喜欢,开始发芽,抽枝,在风日里慢慢长成一棵树的样子。一棵树,总是要经得雨打风吹,也要经得自然的四季轮回。

一棵茶树,却还需经得人为的修剪,以使它长得矮壮,从而更多地抽发枝芽。一棵茶树,也还需经得人工的扼制,掐苞摘花,来保证枝叶的营养。茶树是谦卑的,它知道命运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不让它长高,它便很安然地放弃乔木的模样,长成灌木的形状。不让它开花,它亦无怨言,纵使偷偷地开出一两朵,也是淡淡的白色。

天清地明时,茶树面临第一茬的采摘。嫩叶上的绒毛还未沾上几回雨露,便要与枝条分离,只为着“明前”“雨前”的珍贵。

你听!那采茶的歌儿亦有它天朗日清的美。比起别的田间劳作,采茶不算很辛苦,是单调的手工活计。一只手游走在绿叶间,一只手挎好那小竹篮,采茶的歌儿随口唱。

一株茶,鲜嫩的叶子被掐下来的瞬间,生命以轮回的方式辗转到今生今世。这一世里,它的芳名叫“茶叶”。

是叶子,谁又愿意早早枯萎?茶叶也不愿意,而命运早已注定。它枯萎的过程是漫长的,“杀青”“揉捻”“干燥”。高温之下,轻揉慢捻中,丰肌脱胎为清骨。随着一缕香气的显露,茶叶觉得自己流干了的眼泪是值得的。

一株茶的生命最终有了新的寄托。

你在层层的绿叶中间,找寻你曾经喜欢过的一株茶,可是,你不免是要失望的。你不知道,曾经认识你的那一株,却是在另外一个地方,等你。

似乎一点预兆都没有,你忽然就遇见了你的茶。青花瓷杯,深山泉水,你的茶妩媚在瓷杯中。滚烫的水给了它舞蹈的热情,它舞给你看,它短暂华美的新生。

站在冉家坪的戏楼后面,俯瞰白水江与白龙江的汇合,有如阅读一卷宏大的叙事诗:场景宏阔,事件非凡,英杰辈出……

你不免要想,这样的背景所在,那将要上演的,莫不是浪花淘尽英雄的三国往事?

终于等到花灯戏上演。浓重的方言报出戏名《三娃子找大哥》,因为本地口音平舌音和翘舌音不分,你不能确定是“三娃子”还是“山娃子”。正在琢磨的时候,那做大哥的已经上得场来,是秦腔戏里持扇小生的装扮。胡琴的前奏悠扬欢快,琴音落地的当口,只听他吊着假嗓一声说白,脆生生升到半空中,几乎要惊飞那高树上的雀儿。

也不知雀儿是否听懂了些,反正你是没有听懂。你只见那小生在台上兜兜转转,你只见那折扇在手中开开合合,便觉得这花灯戏也是好的,是寻常人家简静日子的那种好。后来你看见小生一边唱着,一边下台歇了去。原来这大哥是出门去了。

接着上来个小娘子,居然是男扮女装,你这才知道,玉垒花灯戏是没有女演员的。这扮相俊俏的娘子舞动长长的水袖,也是尖着嗓子唱,和着胡琴的调子,既像谣曲,又像社火曲儿。你只觉演唱的旋律是熟悉的,但你依然没听懂小娘子的唱词,你唯一感受到的,是台上男人所扮女子的嗔怨,只为与心上人的别离。

风一直刮着。那娘子的离愁别绪被风一激,竟使她的水袖鼓荡起来,以致她不能很好地甩动它。这似乎让她有点着急,小碎步不免就迈得大了一点,却差点踩到刚上台三娃子的脚。仔细一看,三娃子原来是个描着白眼窝的丑角,他夸张的动作和生动的表情,让你忍不住开心一笑。那是个有经验的演员,他有意将道白拖得长而慢,好使观众听得明白些。

两河交汇,一水乃成。

世间万物皆与人一样的有情义。否则,单以白水江之秀,抑或白龙江之美,竟已是天地造化的大神奇,而它们,为什么,却还要不辞辛苦地奔赴这迢遥的约会?

来此之前,你只知道山和水是有约定的。山是伟岸儿郎,水是那柔媚的女子。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长;水有多柔,山就有多雄奇和豪迈。两心相托,成就了高山流水的知遇。

现在,你却感到些意外了,原来,水与水,亦是如此的可依可恋!一条大河与另外一条大河,竟是万古之盟的兄弟相约。它们于此携手,共日月交替、云烟聚散,一桩心事,已不知深埋红尘多少年。直到后来的某一天,有人抱着必要胜天的决心,修堤筑坝,将两江之水囿于一湖。由是,碧波浩荡的水库呈现于世人面前。有着生死之谊的两兄弟,从当年的鲁莽汉子变得深沉而有内涵。

你看见鸥鸟飞过,尽管身影绰约,你仍担心那水中鱼儿,一番春梦,几被惊破;你看见闲云自来,不过临波照影,却不经意间,给那船上的旅人,将骄阳掩遮;你看见青山浴于湖畔,水越发碧绿如玉,风拂水动,青山起舞,身姿婀娜……

当此良辰,对此清景,你只管沉醉,只管尽享碧口水库的美。你只管骄傲,为着防汛抗旱的业绩,为着水电站的功效。可是你没看见,这水底,当年是怎样温馨的一片家园。你也没看见,当年那一场牵筋动骨的移民搬迁,又是怎样一个悲壮的场面!

但你明白,是两条河,兄弟比肩;是一道关,玉垒天险。曾见证了历史的风烟,也曾同心携手,一路走来,走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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