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一声笑

作者: 子薇2021年06月28日美文阅读

做炸炒米营生的,清一色都是壮年男人,外形也是一律的瘦削身段,虽然瘦削,却分明地透着健康和精干,否则,这样的体力活,怕是承担不了。

老家的村里,我家邻居桩妹的父亲一直做着这个营生,我叫他小爷。小爷不是全年地做,只在农闲时节。他不做本村的生意,必是走得远远的,走得多远,我不知道,但他一旦出门,没有半月一月,是不会回来的。

偶尔,他会送点香喷喷的美味给我家,不是炸炒米,是炸年糕。中院村不叫年糕,叫小饼子,是将和水搅拌均匀的糯米粉搓成手指粗细的长条,上锅蒸,然后拿出来冷却,切成薄片,摊在簸箕里晒干。大袋大袋被晒干的小饼子,在某个露水打湿的凌晨被小爷挑走了。炒米,小爷一样地炸,这活计,他只收到一点工钱,而他自家做成的小饼子,除了工钱,还可以挣得额外的食材差价。

每天早早晚晚的,我去桩妹家找她玩。小爷若是在家,他必会在他家后院里打拳,也就是我们现今所说的练武。小爷穿着家常的棉布衣裳,每一掌打出去,都掀起一阵风,每一步跨出去,都跺出一个坑。我二哥若是放假在家,趁着小爷打拳的时候,会准时赶到他家,刚开始,二哥的一招一式都很书生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一拳一脚居然也是有模有样的了。

那时候乡村人做生意可谓稀罕,出门做生意更是廖若星辰。小爷说,出门在外,不容易呢,打得一手好拳,防身。出门炸炒米挣得的两个钱,他必须一分不少地拿回家供他疼爱的儿子根桩念书。小爷年复一年地行走于江湖之远,不走运时,碰到惦记他身上炸炒米得来钱财的歹人也是在所难免。某次,他挑着担子行走于荒郊野外的一口池塘边,忽然身边冒出十来个长得五大三粗的小青年把他团团围住,嘴里叫嚣着让小爷留下买路钱。身怀绝技胆不虚,小爷从容地卸下担子,手里只握住一根扁担,三下五除二,那一群人尚且没有明白怎么回事,便一个一个前赴后继地掉进了池塘里……

小爷描述的场景,一直存留在我的记忆里,每每想起,胸中都盛满了拨开云雾见日出的荡气回肠。那样的场景,就跟在浑身炭般黑的小锅炉里所炸的炒米一样,多时的酝酿和等待,聚积成最后的全力爆发,“呯”,那一声,石破天惊——沧海一声笑啊!

因为村里唯一炸炒米的小爷总是远走他乡,炸炒米的生意自然而然地被外乡人占领了。生人好赚钱,其实,说到底,还是那个年代的人憨厚老实。

来村里炸炒米的男人,家住十里远处的大山村,所挑的担子只几样东西:小马扎,麻布袋,小火炉,一枚炮弹一样的锅炉。

男人双手戴着一副厚纱手套,手套的颜色斑斑驳驳,他找一块空场歇下担子,也没听见他吆喝什么,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便嬉笑着如风一般四下奔跑过来。

男人支起炉灶,打开锅炉顶头的盖子,倒进些许大米,把盖子边的搭扣勾紧,旋紧螺丝,忙完这些,锅炉便稳稳当当地躺在铁支架上了。炉子里加上些许煤炭,坐在小马扎上的男人,左手转动锅炉屁股上的摇把,右手一下一下节奏匀停地拉动旁边的风箱。随着风箱的拉动,红彤彤的炉火舔舐转动着的锅炉。这时候的男人,神情异常专注,他的左手快速地左转三圈、右转三圈,眼睛不时看看摇把中间的压力表,忽然,男人站起来,一压摇把,抬起锅炉嘴塞进麻布袋,一脚踩住锅身。看到男人这一系列敏捷爽利的动作,我便快速地跑开,拿手指塞进耳朵里,人虽躲得远远的,眼睛却朝着炸炒米的方向死死地盯牢,“砰”,一阵烟雾,一缕喷香,铺天盖地地弥漫开来……

在很多古老营生渐渐消失在烟火岁月深处的今天,小城僻静处的小巷里,偶尔我还能见到炸炒米的小摊子,不同的是,旁边再也没有馋巴巴围观的一群孩子了。零零星星的,有想吃炸炒米的人不紧不慢地朝着摊子走过去,从钱包里掏出零钱,钱货两清后买主拎着炒米走开。

摊主,似乎还是曾经的摊主——一样瘦削精干的男人;家伙,也还是曾经的那些家伙——小马扎,麻布袋,小火炉,一枚炮弹一样的锅炉,但是,热闹喜庆的气氛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若是在暮色四合的黄昏,那份落寞,会远天远地地扑过来,把我和在小摊边忙乎着的男人一同笼罩住,好在,不大会子,“砰”的一声巨响让我陡然一震——沧海一声笑,那声响,将我带回久远的少年时光,依然是那样的亲切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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