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

作者: 庄严2021年07月19日生活随笔

我的老家上海有一条举世闻名的黄浦江。城市依江而生,城市依水而灵。然而,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黄浦江上既没有桥,江底也没通隧道,浦东人到浦西上班、购物、看病,浦西人到浦东上班、串门、办事,都要坐船过江,上海话叫摆(ba)渡。

记得那个时候,浦东去浦西乘轮渡是不收费的,回程即从浦西回浦东则要买一枚6分钱的塑料硬币。塑料币比五分人民币略大些,做得很精致,浅绿的底色中镶嵌着一个深绿色用上海市的市字变形成像一艘轮渡剖立面的圆形,用现在的话叫LOGO。渡江时先从售票窗口买好硬币,往通道前一个硕大、面板呈斜状的大箱子里一扔,便可以乘船过江了。而工作人员就高高坐在箱前,每天面无表情地看着南来北往的乘客把一枚一枚硬币扔进箱里。以至于我的小伙伴羡慕得不得了,说这个工作蛮轻松的,既不费力、也不用动脑,将来就想做这项工作。印象中,那时候

的轮渡非常简陋,四周都是铁栏杆,不像现在全封闭,还有空调,设施越来越舒适。冬天西北风一刮,冷风从帆布围挡起来的缝隙里乱窜,冻得人直打哆嗦;夏天甲板滚烫,灼热的空气烤得人喘不过气似的。虽然,渡一次江只需短短七八分钟,但冬天冷夏天烤的滋味是不好受的。有时候,一条大船从旁驶过,涌起的江水把站在栏杆前的乘客溅得湿透也是常事。

轮渡停靠码头,需要工人师傅套缆绳、解缆绳,上海人叫“套老爷头” ,这项活既需要体力,又需要技术,所以小伙伴中没有一个人说将来要干“套老爷头”的。当轮渡缓缓行驶到对岸码头时,要将船逆水横过来,船头的师傅先用缆绳套住码头上的铁桩、拴紧,然后整条船再慢慢向码头靠拢,等整条船几乎与码头贴近时,船头师傅要将缆绳重新解开,与船尾的师傅同时再套一次并拴牢,轮渡与码头几乎严丝合缝,停靠得非常稳当,工人师傅这才用手柄启动闸门,乘客鱼贯似的登岸上路。上世纪七十年代,有人体谅这项体力活的辛苦,设计了一个类似机械臂的铁杆,顶端竖着焊接一个圆盘。码头上的铁桩也改成了4根较细的竖桩。每当轮渡靠近码头时,机械臂放下卡在任何2根竖桩中间,船就算停稳了。然而,由于黄浦江受潮涨潮落的影响,加上机械臂不能伸缩自如,远不如工人师傅能根据水文、船体情况灵活掌握,机械臂不仅卡起来非常费劲,而且船体和码头靠得不紧,形成大缝隙,乘客一拥挤很容易绊倒酿成大祸,所以,没多久,这项技术革新就偃旗息鼓了,重新恢复“套老爷头” 。前几年,我国第一艘航空母舰——辽宁舰入列,虽然体积庞大,有5万吨排水量,但从电视画面看,停靠码头用的是非常粗的缆绳。看起来,目前阶段,舰船不论大小,停靠码头比较稳妥的还是“套老爷头” 。

童年的记忆总是美好的,与黄浦江有关的故事也永远那么清晰。

记得每年夏天,天气炎热,小伙伴们就结伴到黄浦江边游泳戏水。先在岸边游,慢慢会游了,胆子也大了,就横渡黄浦江。黄浦江水比较湍急,江中来来往往的船只也比较繁忙,横渡黄浦江是有一定危险的。然而,尽管每年溺水身亡的事故时有发生,尽管家长千叮万嘱,学校、社区也不断宣传,但调皮、好动的小男孩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危险。每年夏天,特别是一放暑假,瞒着父母照样去游黄浦江。因为在那个年代,谁横渡过黄浦江,谁就成了“英雄” ,大家也会刮目相看。有一次,我的几个小伙伴一商量,一分钱不带就摆渡去了浦西,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劲头。小哥几个先逛了一通南京路饱了一会眼福,然后悄悄溜到轮渡码头,三下五除二把衣服一脱包好,绑在一个旧自行车胎上,没等工作人员反应过来,就光着屁股扑通往江里跳。游到江中,正好遇到一艘运输西瓜的木船,小哥几个一使眼色,几个小男孩游到船前大喊大叫、做鬼脸,吸引船上人的注意力,另一个比较机灵的小男孩悄悄游到船尾,趁船员们不注意,扒着船帮蹿上去抱起一个西瓜就往水里跳。等到船上的人操着竹竿从甲板上追着、骂着的时候,小伙伴们早笑着、闹着、推着西瓜游远了……

上初二那年,学校派我去航海俱乐部学手旗。航海俱乐部位于外白渡桥附近的黄浦江边,还有一条供实习用的战斗艇。每周六下午下课后我总要过江去航海俱乐部学习手旗。上完课,已华灯初上,我和小伙伴沿着江边一边聊一边往延安东路摆渡口走。上海的夜景是很美的,也是出了名的。除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滚滚的车流,还有江边护栏上一对一对紧紧依偎着的情侣。年少的我们不知道这叫谈恋爱,也不知道他们挨得那么近,互相之间说的甜言蜜语别人能不能听见?只是好奇地,一对、二对、三对,一直数到码头。打这以后,每次从航海俱乐部下课回家,数情侣,或看谁数的多,成了我们的“必修课” 。

母亲河黄浦江不仅养育、滋润着上海市人民,给上海市人民留下许许多多美好的回忆,也给上海市人民特别是浦东人工作、生活上带来诸多的不便。这是我1968年“上山下乡”离开上海,每年回家探亲、出差,才慢慢体会到的。就拿我家来说吧,到上海火车站直线距离不过十几公里。如乘现在的上海交通,可选择隧道几线,几线公交车,也可选择地铁、打的等,半小时即可达上海火车站。但那个年代,我先要乘3站公交车到江边,过江后再换乘65路公交车才能到上海火车站。65路公交车线路长,沿途又都是交通非常繁忙的水陆码头,常常要等好几辆才能挤上去。所以,每次回北京,我总要提前2个多小时,全家男女老少齐动员,大包小包一起送我上火车站,好像打仗似的。记得有一次,公交车在天目中路附近堵车,离开车时间越来越近,急得我恨不得跳出车窗跑步去火车站……

特别是每年遇到台风季节或大雾天气,黄浦江上的轮渡全部停运,你有再急的手术要去浦西做,有再急的事要办,也无济于事,只能望江兴叹。所以,前些年有句话讲“宁要南京路上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 。我想,这并不是浦东人傻,也不是浦东人没有经济头脑,而是经历了太多太多不便之后的一种无奈吧? !

如今,黄浦江上先后架起了南浦大桥、杨浦大桥、卢浦大桥……江底下修通的隧道不仅有单层的,还有双层的和观光隧道。甚至一直修过长江底、修到江苏省的启东市。上海市的交通越来越四通八达,越来越方便快捷。随着我国改革开放,特别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浦东作为我国改革开放新的实验区,上海每天都在发生日新月异的变化,每天都在谱写着一个又一个春天的故事。过去宁要南京路上一张床的浦西人,早就过江到浦东买房,而且越买越大,越买越远。甚至到东海之滨的临江新区、上海与江苏、浙江两省接壤的苏州、无锡、嘉兴买房也大有人在。浦东与浦西的概念越来越淡薄,越来越模糊。南来北往,东北的、西北的、四川的、新疆的、国内的、国外的,在上海投资、创业、定居、买房,被称为“新上海人”也越来越多。十几年前,我和夫人到南京路购物,总是我先开口和售货员打交道,生怕售货员把我们当成外地人而不热情、欺生。而现在你不管走到上海什么地方,甚至犄角旮旯比较偏远的小地方,地铁、超市、饭店,做生意的、开商店的,售货员大多数是讲普通话的“新上海人” 。有时候,我会无意识地蹦出几句上海话,想和他们套套近乎,他们反而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我这个地地道道的老上海人。上海变了,变得越来越大都市化了,也变得越来越国际化了。

然而,每次回上海或探亲或出差,只要时间允许,我都会花一元、二元买一枚硬币乘一回轮渡(尽管现在上海人乘轮渡的越来越少) ,倾听江水拍打江边那熟悉的水声,仰望两岸摩肩擦踵、灯火阑珊的高楼和仿佛又有点陌生的夜空,我思绪万千、感慨万分,好像又回到了几十年前,因为,那里有我的童年,我的记忆,还有我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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