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夜的冻酸梨

作者: 肖复兴2021年07月26日生活随笔

北大荒讲究猫冬。过年的那几天休息,更是要猫冬了。任凭外面大雪纷飞,零下三四十度,屋里却温暖如春。一铺火炕烧得烫屁股,一炉松木柈子燃起冲天的火苗,先要把过年的气氛燃得火热。即使是再穷的日子,一年难得见到荤腥儿,队上也要在年前杀两口猪,炖上一锅杀猪菜,作为全队知青的年夜饭。同时,还要剁上一堆肉馅,怎么也得让大家在年三十的夜里吃上一顿纯肉馅的饺子。应该说,这是一年里我们最热闹最开心的日子。

当然,北大荒的大年夜里,饺子并不是绝对的主角,杀猪菜也不是,它们二位和酒联袂,才是过年的三主角,是这一夜亮相的刘关张。这时候的酒,必备两样,一是北大荒军川农场出的60度烧酒,一是哈尔滨冰啤,一瓶瓶昂首挺立,各站一排,对峙着立在窗台上,在马灯下威风凛凛地闪着摇曳不定的幽光。那真算得上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滚热的烧酒和透心凉的冰啤交叉作业,在肚子里左右开弓,翻江倒海,是以后日子里再没有过的体验。得特意说一说冰啤,那是结了冰碴甚至是冻成冰坨的啤酒,喝一口,那真是透心的凉。照当地老乡的话说,是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年轻时吃凉不管酸,喝得痛快,后来喝冰啤落下胃病的不在少数。

大年夜里,知青汇聚在我们队上的大食堂里。大食堂是我们队上的“人大会堂”,所有的会议,包括批判会、联欢会和晚会,都在这里召开或举办。和其他时候的会不同,大年夜的聚会最为热闹,烟火气浓,人声鼎沸。那时候,没有红灯笼可挂,但队口上和食堂外有冰灯闪烁,虽制作得简易,歪七扭八,却应和着食堂里的欢声笑语,烘托着我们过年的别样气氛。

痛饮之下,这一夜,喝醉酒的人不在少数。即使没有喝醉,嗓子眼儿也让酒烧得直冒火。这时候,解酒,或者解渴,以浇灭嗓子眼儿冒火的最好的东西,不是老醋,不是热茶,而是冻酸梨。这玩意儿,北大荒独有。以前,老北京也曾一度有卖冻酸梨的,但不是一个品种,远不如北大荒的冻酸梨个头儿硕大,汁水饱满——更主要的是酸度十足,一口咬下去,在平常的日子里,都让你回味无穷;在大年夜这样的醉酒时刻,就更是一下子钻进胃里,然后一箭穿心,将酒击溃,即便不是瞬间酒醒,起码也让你打一个激灵,清醒几分,将嗓子眼儿冒出的火熄灭大半。

但关键是这时候,得有冻酸梨呀!冻酸梨,成为此刻的救兵、众人的渴望,成为比饺子、杀猪菜和酒都要重要的主角了。

记得有一年的大年夜,当我们正希望有冻酸梨来解酒时,秋子从厨房里端出一大盆凉水中的冻酸梨。怎么就这么恰逢其时呢?急急风的锣鼓点儿一响,主角就应声出场,赢来了一个挑帘好!

秋子是我们队上的司务长,他是北京知青,我中学的同学。不是他料事如神,而是秃子顶上的虱子明摆着——大年夜里大伙的酒肯定得喝高了。所以,年三十这天一清早,秋子便开着一辆铁牛到富锦县城,想为大家买冻酸梨,顺便为大家再采购点儿过年的吃食。富锦县城,离我们队一百来里地,铁牛是一辆三轮柴油车,“突突突”地冒烟,跑得却不快。这一来一去,得跑上小一天。所以,秋子一大早就出发了,谁知道起个大早还是赶了个晚集,跑遍富锦县城大小所有商店,柜台上都是空空如也,什么吃的东西都没了,连平常卖不出去的水果罐头都没有了。好不容易,秋子看见一家商店的角落里堆着半麻袋黑黢黢的家伙,凑近一摸,是冻酸梨,尽管不少都冻烂了,是别人不买的剩货,秋子还是把这半麻袋冻酸梨都买了下来。他开着铁牛驮着半麻袋冻酸梨,赶回我们二队,这才解了大年夜里大家的燃眉之急。

那种只有在北大荒才能见到的冻酸梨,硬邦邦、圆鼓鼓、黑乎乎的,说好听点儿,像手雷,像铅球;说难听点儿,跟煤块一样。冻酸梨要放进凉水里拔出一身冰碴后,才能吃,吃了能酸得倒了牙根儿。但那玩意儿真的很解酒,和酒是冤家,是绝配。那一年的大年夜里,我们就是靠它解酒,润嗓子,开胃口。

冻酸梨吃得一个不剩,大家缓过了气,开始唱歌。开始是一个人唱,接着是大家合唱,震天动地,歌声回荡在大年夜的夜空中;一首接一首,全是老歌。唱到最后,有人哭了。谁都知道,都想家了。此刻,爸爸妈妈只能孤零零地在遥远的北京家里过年了。

队上,有狗的吠声,歌声惊动了它们。

队口和食堂外的冰灯,寂寞地亮着。

欢迎投稿,注册登录 [已登录? 马上投稿]

阅读评论你的评论是对作者最大的支持!

相关文章

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