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家事

作者: 陈漱渝2021年07月26日生活随笔

新年伊始,第一件事就是给久病的老伴说些吉祥话。老伴难得地笑着回忆说,她小时候过春节,大年初一早上一睁眼,就会发现枕下压着一个红包,装的是压岁钱;枕边摆着的是一套新衣服。她兄弟姐妹多,孩子们都高兴极了。老伴是四川人,家境比我好,所以童年的乐趣比我多。

我老家在湖南长沙,出生后靠母亲独立抚养,虽然生活条件无法跟其他孩子相比,但每年的热闹气氛还是同样能感受到的。在我们老家,春节之前很多人家都要准备些腊鱼腊肉,制作的方法不是醃,而是熏,方法是将处理加工过的鱼肉挂在高处,底下点燃锯末慢慢熏制。所以每制作成一批腊鱼腊肉,总是会熏黑几面墙。街头卖的年货中有孩子们喜爱的木质大刀长矛、纸糊的罗汉头盔,当然也少不了或大或小的各色鞭炮,多产自浏阳。

新中国成立初期,为改变农村落后的医疗卫生条件,提倡新式接生,旧式产婆退出历史舞台。我母亲从城市搬到长沙郊区担任助产士,每天都斜挎着一只木制的医疗箱出诊。孩子出生并无定时,因此母亲的工作时间也就没有规律。因为经常熬夜,母亲那时学会了抽烟。抽的是当时一种价格最为低廉的纸烟,品牌叫“白毛女”,正面是白毛女长发披肩的头像,背后是风靡一时的《北风吹》的歌词。其中印象最深的一句是:“我盼爹爹早回家,欢欢喜喜过个年。”

有一年春节除夕,妈妈外出接生,我一人独守在一间农村的茅草屋里,四周北风呼啸。我几乎扑到一个小小的煤炉上面取暖,但仍感到冷飕飕的。这时我就将《北风吹》的歌词改成了“我盼妈妈早回家,欢欢喜喜过个年”,一直在心里默唱着。不到除夕夜的子时,母亲终于回来了。她亲手迎接了一个小生命来到人世,显得很是开心。我为妈妈冲了杯热茶,妈妈掏出了一包虾米皮,这是产妇家赠送的。那年除夕,我们母子没吃饭,没吃菜,空口啃完了这包虾米皮,心里暖洋洋的,那小煤炉的火苗也似乎蹿得特别高。我从中悟到,过年重的并不是吃喝玩乐,而是亲情凝聚。

母亲终因抽烟过多而晚年罹患肺心病,半边肺叶突然不能张合,于1994年1月11日晚在我怀中去世。那年春节,我们一家三代人变成了两代人。除夕之夜,室内暖气供应充足,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我突然发现身边少了一人,顿时失态,眼泪夺眶而出。其他亲人也因此肃然,再吃什么都没有味道了,这使我体会到所谓“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反映的是老百姓对亲情的渴求。这正是人性中真善美的至情流露!

不过,事实上,无论有钱或没钱,都不可能人人都回家过年。1962年初,我在南开大学读书时,外祖父从长沙来信,劝我不要回家过年,以节省些路费。同时,他卖掉了家里最后一件值钱的东西——书桌,把典卖的钱寄给我,让我当年夏天毕业之后再回乡一次。外祖父王时泽是辛亥革命志士,时任湖南文史馆馆员,当年春节受到省政府宴请,情绪有些亢奋,不料宴会之后回家老病复发故去。待我毕业回乡时,他已长眠于地下,我再也无法亲炙他的教诲,再也不能触摸他身上的温热。回想起他当年乘火车硬座送我到南开大学读书的情景,不禁悲从中来。

现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缺钱买车票省亲的人基本没有了。但仍有很多人因为各种特殊工作不能回家过年,如边防战士、值班民警、医护人员、供暖供电供水工作人员,等等。在这些人身上,体现的就是一种人间大爱、人间至情!

我的小儿子在北京电视台工作,参加工作不久就执导该台的春节晚会,最近几年又连续担任北京电视台春节晚会的总导演。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春晚节目成为千家万户除夕夜的一道家常菜。但随着人们思想的日趋活跃、欣赏水平的日益提高,春晚这道菜也显得越来越众口难调。从创意到录制再到后期制作,不知何时就会出现各种问题。因此小儿子不但除夕和大年初一回不了家,而且每年至少有半年每天常常只能睡四五个小时。但是他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只说是“工作需要”。我们除惦记之外,也爱莫能助,习惯了这种不能团聚的除夕夜。

民间除了“有钱没钱,回家过年”这句俗话之外,近年来又冒出了“只要有钱,天天过年”这句流行语。因为人们物质生活水平日益提高,公休时间也比过去要多,传统春节的休闲意义随之淡化。所谓“好吃不过饺子”,这句话也变成了历史,因为当下的美味佳肴实在太多了。从去年以来全民抗疫,人们又普遍认识到比财富更为重要的是健康。所以,“平安健康”是比“恭喜发财”更美好的新春祝福语。对于每一个人而言,一旦缺失了健康,再多的财富也都会变得毫无价值。春节的这些变化虽说细微,从中却清晰折射出了时代变迁的一些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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