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念想

作者: 叶良骏2021年07月26日心情文章

街上拖着行李箱的返乡客多起来了,年味越来越浓了。我心里的念想又悄悄地飘来了。

那年我家刚搬到虹口,窠娘脚头轻捷,每天做完家务就出去逛,说是帮我们认认路,“小囡冒走勒寻勿着回屋里格路。”有一天,她像发现新大陆一样,进屋就叫:“这里有座下海庙!”除夕那天吃好年夜饭,她悄悄说,我们去下海庙。庙门口有许多小贩,我站在吹糖人摊不肯走,她说去敬菩萨不好拿这种东西。她整理衣服,拢了头发,又拉直我的小褂,一面叮嘱不好乱说话。进了大雄宝殿,她在蒲团上盘腿坐下,要我坐在她旁边,她闭眼念念有词。既没东西吃又不好玩,小孩子哪坐得住,我偷偷地跑开了。庙不大但香客很多,挤来挤去我没了方向,吓得哇哇大哭。窠娘闻声找来一把抱住我说:“菩萨朵化(保佑)。”我不懂事,大叫:“菩萨勿好白相,回去回去!”她捂住我嘴:“小囡乱讲,乱讲!”又为我擦泪:“做人咋好一碰就哭!日日要欢欢喜喜。”我一会儿就睡着在她怀里。那天窠娘去庙里“坐夜”(守岁),后来有很多仪式,我都没看见,只记得烛影香火中,依偎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我长大了一岁。

近日理东西,角落里掉出一粒钮扣。那么久了,金属扣脚已发黑,扣面却依然闪着璀璨的光。上海解放后那年春节,我的同桌仲鸣邀我去他家玩。妈说大过年的空手不好去,包了一只糖果三角包让我带去。仲鸣家在新建路宝华里,一幢石库门都是他家的,客堂里摆着大小沙发,还有钢琴。佣人送来茶盅,上面放两只青橄榄。仲鸣妈漂亮得像画里走下来的人,她见我拘柬,要我们去亭子间玩,仲鸣关上门轻声说:“我告诉你个秘密,你不许告诉任何人。”我再三保证后,他说:“我们要去香港了,明天就走。”我不知香港有多远,一点不在意。他拆开三角包说,我也要送样东西给你。他东找西找,团团转了半天,从箱子里拽出件衬衫,拿起剪刀就剪,没等我劝阻,一颗纽扣握在他手里。这颗扣子从不同角度看,闪出的光都是五彩的,我立刻喜欢上了。他说,缝在衣服上不惹眼,有急难时可换钱用。我担心被她妈骂,他说:衣服上还有四颗,她不留心的”。我不懂钱,只是觉得好看。我没了玩的心思,他妈留我吃猪油汤圆也不要,手里握着这件宝贝,赶紧要走。他说,我们家还有好多东西带不走,让妈妈都送给你好不好,“不要不要”,小孩不懂世情,给我全世界都不及这颗纽扣。我们告别时,他笑得灿烂,走出老远,还听见他喊,明年过年我回来看你。

第二天我正玩钮扣,扣子射出的光照在窠娘眼里,她惊叫,哪来的?她急得脸都白了,拉着我往新建路跑。仲鸣家大门紧闭,一个人都没有,全家都走了。后来钮扣不见了,再后来窠娘走了,许多事留在了春雨秋月里,没了影踪。我心里充满疑问:这几十年它藏在何处?又如何躲过了急风骤雨?为什么重又出现?它真是宝贝?没有答案了。多少个“明年”过去了,仲鸣没有回来。只有这颗不知从何处钻出来的纽扣,化作一团纯真又模糊的面影,我回到了童年。

要过年了,年味却越来越淡了,只有过年的念想连接每一段回去的路,缠在岁月上,使“年”变得浓郁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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