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蓝燕飞2021年08月22日生活随笔

牛是大舅的长子,我应该唤表兄。从我记事起,他好像就是黄脸、黄牙,额上爬着浅浅的几道皱纹,几十年过去了,他还是这副模样,连皱纹也没加深多少,时间在他面前好像停了下来,又好像在他面前绕了一个弯,独独把他遗忘了似的,在牛的眼里,世事也像梦一样,没有什么让他牵绊的,他一直保持着初始的状态。就像山冈和流水,年复一年,牛的生活没多少变化。

牛没上过学,六七岁开始放牛,这一放就是几十年。在人们的印象中,牛的手里一直牵着一头牛,牛犊欢快的碎步和老牛迟暮的脚步交相伴随着牛走过清流潺潺的溪涧和芳草萋萋的山坡,走过春的蓬勃、秋的萧瑟。

母亲搬到铜鼓的十年时间里,牛是唯一没有来走过亲戚的侄子。我们间的联系薄如羽纱,根本无法承载时间的重量。偶尔我会想起他那副憨憨的模样,想起他在早春的田间,耙田、翻种,水牛和他一前一后,慢慢悠悠的。他脚下的水田明镜一般映着天上的云朵和青山的轮廓。

严格地说起来,牛的智力应该属于正常范畴。不说插秧割稻这种简单的活计,即便用牛(犁田、耙田)那般技术含量很高的农活,牛也是能够胜任的,他只是慢一点,而干活慢的人并不都被人看做傻子。但牛确实没有别人灵光,细究起来,问题好像出在语言上。牛的话少,从不知道主动与人交流,难得开一次口,也是瓮声瓮气的,给人木讷之感,再就是他的笑,笑应该是丰富的,微笑、大笑、偷笑、会意地笑、冷冷地笑……牛的笑千篇一律,像树皮老到一定的时候裂开的口子,它脱离了环境,完全是自言自语的,不管不顾的,这当然是傻笑了,只会傻笑的牛,自然是傻子了。

大舅的四个儿子里,有两个是不那么正常的。同样有点笨的三伢讨了一个长得稀奇古怪的女人做老婆,并且很快生下了两个孩子。乐呵呵的三伢却在做了父亲不久,永远退场了。这表明三伢虽不傻,但懦弱无力,没有担当,他逃避生物个体应该担负的最起码的责任。自戕的人,多半是因为衣食之外的原因,而三伢恰恰是因为无法保证妻子儿女的饱暖。他是深知自己身上的责任的,但它太大了,太重了,它强大到了令三伢恐惧的地步,所以他退却,放弃,放弃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生命的终结是那么的简单,轻而易举,一根草绳、一棵歪脖子树,两种无辜的植物,合二为一时成为一件凶具。活下去,三餐有饱饭,身上有暖的衣,在有的人那里是人生全部的意义和目标。

牛就简单些。他一直单身,舅舅舅母活着时好像也没为他张罗过,他自己呢?想过还是没想过?总归想不想都好像没人在乎。他住在父母住过的日渐破落的旧屋里,是连安稳也谈不上的。我们每年只在清明这日见到牛。清明回乡自是扫墓,次要的才是去表亲那走一走。牛住的老屋已经破败,但凡有点能力的人都已经起了新屋。以前住着几十户人家的屋子,东一个西一个只剩几个孤老,天井的四周爬满了青苔。牛的房门敞开着,一口棺木赫然在目。棺材的表面凹凸不平,留着刀斧的痕迹,一望而知,没用刨子刨过,不是出自木匠之手,也没油漆过,白惨惨的身量只正常棺木的二分之一大,牛笑着说是自己打的,怕死了没人埋。看牛的米缸,倒还有半缸,柴火是自己砍的,被褥不知多久没洗,散发着难闻的味道。我为他买了米,买了油,买了一些饼干、酸奶,还买了一点水果,再给一点钱,就赚得了一些夸奖。那些坐在小店门口闲聊打发时光的老人的夸奖让我无言以答。但我无法让牛过上与常人一般的生活。常人的生活虽然与经济状态有关,但又不仅仅是钱的事情。

每次见牛,心中都有说不出的滋味。但牛却总是那副模样,笑呵呵的,好像从不愁苦。今年见他却费了一些周折,屋里屋外找遍了,未到春耕时节,田野里空无一人,只有零星的几丛红花草开得寂寞,一条硬化了的村路,几条游手好闲的狗,几只羽毛油光发亮的鸡,路旁的小店里,两桌麻将,打的看的,热热闹闹。大表嫂也坐在麻将桌上,她说,牛砍杉条去了。

春山浩大,郁郁葱葱。哪里见得到牛的影子?但是不见到牛,怎么算走了趟亲戚呢。后来还是大表兄上山把牛找了回来。牛担着半担杉条,晃晃悠悠走回来。显然,他没有完成今天的任务。一见我们,先露出黄牙笑,然后说,我还要砍杉条呢。杉条叶若梳齿密密排列,每根叶齿都泛着油油的绿光。牛脑门上的汗亮晶晶的,他一边用衣袖擦汗,一边告诉我们,砍一下午杉条可赚得六块钱。

帮谁砍?牛回答我,岩石。他要修菜园子。杉条叶齿根根若针,尖锐扎人,确实是围菜园的好材料。岩石也坐在麻将桌上,他五十出头,身板壮实。看到牛的担子,瞭瞭眼皮,没吭一声。他的面前堆着一些票子,估计是赢了,笑得分外开怀。隐隐觉得不对劲,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风和日丽的春天,怎么只有牛在劳动?劳动着的牛笑呵呵的,似乎并不羡慕那些“享福人” 。牛其实也是有脾气的。记得2004年冬,二表兄嫁女,我们去喝喜酒,席间不见牛的踪影,细问才知,原来他与二表嫂失和,二表嫂说,牛老了还不是要靠我们养老送终?牛当即说他就是饿死,也不吃她家一粒米。牛是一根筋的人,所以连这样的喜日子,也不来。冷雨潇潇,天井里似乎挂了一架银亮的帘子。牛蹲在帘子后,手里端着一碗米饭,米饭上有几块豆腐。饭和菜一眼望去,了无热气,和这冰冷的天气一般。牛的头顶,那覆盖着日月烟尘的梁柱上,挂着半篮米饭,牛笑着说,自己做一顿,吃三天,要挂得高高的,不挂起来,野猫会偷吃的。

这话让我内心酸楚而又茫然。圣经说:有些人的消失和诞生,除了我主,无人知晓。牛自己是不会这样想的。他依旧打着自己的短工,过着自己的光景,依旧在晨昏间牵着一头水牛,走在乡村寂静的土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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