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牛与人

作者: 李耀岗2021年08月30日生活随笔

我对牛并不陌生,我家养过几头上好的耕牛,皆是正宗的北地黄牛。此牛,在吾乡受人尊崇久矣,民皆以牛为宝,惜牛如命,断不会亏待了它。因之,常在“牛”前加“大”而呼之,曰“大黄牛”,曰“大犍牛”,或牝或犍,皆受人待见。

先前,乡县还有赛牛会,将那些膘肥体壮、身躯伟岸的牛披红戴花,犊牯如市,人们游街夸牛。村里的好牛要牵到乡,乡里选出的壮牛会牵到县上。有一年,万荣县还把一头黄牛牵到了太原参加山西省的博览会,这牛也是见了世面的。

我曾陪一头牛走过许多路。一个牲畜在想什么,你不会完全知道——但这种驯化成熟的畜类对人始终是顺从的。这样一头乡村视界之内已无可匹敌的庞然大物,却不会拿角顶人,天生一副好脾气,好到连黄口小儿、簪花女眷也驾驭得了。它那对角是给你“牛角挂书”用的。可能是爱屋及乌,还有人说“雨天老牛拔脚”是什么声音——答案竟是接吻,你品。它们的眼睛幽深澄澈,宛如一汪清水,它们的心思绵密坦荡,对一切泰然处之。它们的表情丰润持重,又极易被人忽略,好像不配为之动天动地动容动心——其实不然,我一直以为,牛始终是以一种怜悯之心在看待我们,所以它们才替我们做了许多事,一做便是千年万年的苦役,一做便是泼天泼地的恩典。无此,我们过不去那许多的沟坎,我们载不动那许多的愁苦,我们担不起那许多的劳役;所以我们在被大恩人照拂之时,便说“下世当牛做马来报答”。我们心里跟明镜一样,知道牛是代我们受苦的,这恩情我们还不完。

牛,为了适应人间的劳苦,完全改变了自己的进化路径。它们不再凶猛如猛兽,不再善于奔跑和攀爬,不再成群结队急风劲雨纵横捭阖。它们站在人群中间,站在大地中央,耐住了性子,把身体交给了耕种不尽的黄土丘壑,交给了体力不及它们的农夫。有专家对比黄牛的祖先原牛发现,进化后的黄牛与原牛形貌禀性大相径庭——多了用来拉车拉犁的肩峰,少了一对前伸如剑如戟的牛角,尤其是目光中所透露的脾性:沉淀了太久的阅历,多了通达,少了犟倔,多了温良,少了蛮霸。它们慢慢把头低下去,放低身段,把肩拱起来做出牵拉的姿态;一对粗壮如锥的牛角向两侧渐渐舒展开来,像是刀枪入库,从此做了牛头上的装饰。

其实,我们谁都清楚,牛不是没脾气,不是不会使性子。田单火牛阵,激越斗牛场,那些牛都是不好惹的。再说了,初生牛犊不怕虎,那说明它们并非天生的孬种,并不是不会反抗——而是它们选择与人站在一起,它们体谅我们,同情我们,所以也宽容了我们。它们听得懂人话。我家那头牛,你对它说今天得把剩下的地犁完,它比你还着急,拉着犁铧的脚步明显比以前快了,不待扬鞭自奋蹄,它在赶活儿呢。所以,我一直知道,对牛要像人一样诓不得、激不得、歹不得,当它们是自己家人就是了。以前为什么死得最早的都是好牛呢?它们心急性急且替人着急啊,所以好牛总是人人爱使,因此就把好好的牛累垮了累死了。

牛之为用,耕稼所资。历史上人们养耕牛,只为稼穑,从未作为肉食计——像武松拍着桌子喊小二“切二斤牛肉”,只在小说里才有。农业社会中,人们对牛敬之有加,绝不敢轻易打牛的主意,最终要杀的耕牛以“倒身”为准,那牛累了一生,终于站不起来,最后才被众人流泪杀掉,分肉剥皮。我见过一头将死之牛,知道大限将至,身倒即死,却不愿“倒身”。它一次次挣扎着要站起来,一次次重重摔倒,四周尘土扬起,落在那牛的眼睫毛上和饲养员的泪珠上。

上世纪90年代,机械化渐渐普及,农村的耕牛也渐次退出历史舞台。大约自那时起,才有了专门收购耕牛的牛贩子。那牛最终都成了外地人餐桌上的牛肉。一般时候,收牛人收到三五头,便选择与牛星夜徒步走到运城,交了牛,领了钱,只带几根缰绳回来。这一夜的行走,也许是那些耕牛此生的最后一夜。那些温顺的辛劳的苦命的牛,至死之际,依然顺从地跟在它们最信赖的人的身后走向不归路。送牛人多走乡道,沿途那些田亩,都是黄牛最熟悉的地方,郁郁葱葱、虫声唧唧,正是当打之年,它们不相信人不再需要它们了。它们也永远不会知道,不是人们不需要它们,而是时代不需要它们了。不知道,村里最后一头牛究竟消失在谁家槽头,现在是一头也没有了,连带那些与牛为伴的农具都渐渐消失了。

耕牛虽渐渐消失了,但是其精神仍在。又到辛丑年,上一个甲子的辛丑是1961年。那年,丰子恺先生有一副牛画,是一头两角戴花的耕牛,还有四句题诗:红花两朵插牛头,辛丑新春应属牛。祝你今春耕种好,风调雨顺庆丰收。牛年,愿我们都耕好自己的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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