莳田

作者: 黄孝纪2021年09月06日情感美文

从播种到插秧,差不多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故乡曾有一句农谚:“插完早稻过五一,插完晚稻过八一。”意思是说,在“五一”国际劳动节前,早稻要插完,在“八一”建军节前,晚稻要插完。表面看来,这样的农谚似乎有点时髦,但其背后其实依然隐藏着古老的农事节气,因为每年“五一”过后几天就是立夏,“八一”过后几天就是立秋。也就是说,故乡种植早、晚双季水稻的农民,必须抢在立夏、立秋之前栽插好,方才不误农时,才会赢得收获。

在故乡,稻田插秧,俗称莳田。莳田是农耕村庄的大事,也是一件辛苦事,又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在生产队时期,每年到了莳田的日子,生产队就会杀一头大猪,按工分分肉。那时候,农户养猪,养大了是要交给生产队,交给国家的,生产队按猪肉的重量计算工分给农户,故而又叫养工分猪。各家分得的猪肉,是莳田这段时间犒劳自己一家人的美味佳肴。

不过,在此之前,村人还会有另一种美味收获,也值得记上一笔。那时,故乡盛产油茶,每年冬天打完茶油之后,各生产队都会有大量的茶枯饼,紫黑色,大如铜锣,每一块都坚硬如铁,分量沉重。对于农田来说,茶枯饼是很好的肥料,还能杀死蚂蟥等稻田虫害,药晕泥鳅、黄鳝。因此,每年早稻插秧之前,各生产队都会在那些已经犁过并踩过叶肥的不甚肥沃的水田里,打上一轮茶枯饼。村人将茶枯饼挑到田埂上,用铁锤敲裂成小块,抛甩到水田各处,大致均匀。茶枯饼在水中渐渐溶解,一层油脂浮在水面,在阳光下五彩缤纷。不一会,便有泥鳅、黄鳝、蚂蟥及其他鱼虫,纷纷从水下钻了出来,四处狂乱游动,甚至被药死。提着小桶小盆,捡拾田里的泥鳅黄鳝小鱼,就成了这几天各家孩子最开心的事情。我小时候就热衷于此,收获很丰。这些收获,母亲会烧锅子剩干(方言,不放油煎),用小竹篓装起来,以备日后做成好菜。打过茶枯饼的稻田,数日后换一遍水,耙上一遍,就可莳田了。

生产队莳田,是按每户每日插秧的面积计算工分。每一丘稻田,事先都会有专人划行。划行通常是两个人,所用的工具,一是两根用杉木条做的比尺,长度约四尺半,另有两个短木桩,绕了长线,如同纺锤。划行的时候,他们各拿一尺一桩一把稻秧,相对站在稻田两边的田埂上,从短田埂的一端开始,每两个比尺的长度为一厢,插下木桩,拉一直线,而后两人拿了稻秧沿着长线相对插来,交汇于一处,形成一道道间隔着约九尺宽的绿色稻秧线。这些稻秧线,既是分隔线,也是村人莳田的基准线。每一长行九尺宽的空稻田,称作一厢,能并排插十八蔸稻秧,每蔸间距约五寸。划行后的稻田,各户从秧塘扯了稻秧后,自行挑选成厢的田块抛秧莳田。对于莳田能手来说,一个人莳一厢田,往往分成两个半厢,俗称两育(方言),每育插九列稻秧,一育莳完了,调转头,莳另一育。他们莳的稻秧,纵横整齐,间距匀称,看起来赏心悦目。孩子少年莳田时,虽然有划行的稻秧线为基准,但还是插得宽窄不一,弯弯扭扭,十分难看。在扯秧莳田的日子里,各户都是全家老幼齐出动,人多力量大,人口多的家庭,莳的田多,挣的工分自然就多。

分田到户后,村人在稻田里打茶枯饼的越来越少了,主要原因是茶枯饼能卖钱,每年打茶油时,就会有人来收购。莳田的时候,村人往往先在稻田里撒一遍化肥,诸如过磷酸钙、碳酸氢铵、复合肥、尿素等。也不再划行了,反正都是自家的稻田,不需计算工分。

扯秧莳田,特别损腰。光着双腿站在秧塘里,俯首弯腰,右手不停拔秧,每拔一手,递给左手接着,握住秧腰。当左手掐不住了,双手合于一处,提着沉沉的稻秧在水面上下抖动,水声哗哗,以去除秧根粘连的泥块和叶肥的残渣。清洗干净的稻秧,拿一根稻草绕上几圈扎紧,反手扔到身后。又接着不停地拔秧洗秧。这样站久了,弯腰久了,腰部酸痛得厉害。莳田需要弯腰曲背的时间更久,一天下来,腰酸腿痛像散了架。若是下雨,头上戴着斗篷,身上披着蓑衣或者薄膜雨布,干起活来就愈发不便,也更为艰辛。至于腿脚常被蚂蟥叮咬得鲜血淋漓,那都不算回事了。

莳田需要赶节气,而各家犁田、挖田、耙田的时间又不尽一致。因此,有的人家莳田早,有的略迟。亲戚之间,邻里之间,相互帮忙莳田的事情也就多了起来。分田到户最初几年,请人莳田多以人情工、交换工为主——你帮了我家,我莳完了,马上帮你家,或者,你帮我犁田耙田,我们一家人给你家扯秧莳田,如此等等。雇请帮工的人家不需支付人工费,只要买几斤猪肉及豆腐等好菜盛情款待就行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商品经济在乡村日益盛行,除了近亲属外,请外人莳田,招待酒饭不算,还需要付给报酬。尤其是到了1990年以后,村里去广东进厂和建筑工地务工的青壮年劳动力日渐增多,在外获得的收入远多于稻田的产出。在莳田的日子,回村的人越来越少。在他们算来,来去车费加上耽误的工日所得,足以超出雇人莳田的报酬。留守在村庄的妇女和老年人,就成了莳田的主力军。有的年份,种田的人家,辛辛苦苦收获一季水稻,扣除种子、农药、化肥和犁田、莳田、农业税的费用,还要蚀本。

稻田转租的现象,在村庄悄然出现。起初,一些常年在外务工的家庭,以每亩两三百斤稻谷的代价,租给村里愿意耕种的人家。慢慢地,白给人家耕种都没人要。由此,一丘丘的良田被抛荒弃置,越来越多,看着令人痛惜。

这时候,我家的稻田只剩下父母两人的。二姐三姐先后出嫁,我也在县城参加工作多年,我们原先的那份稻田早已被村里收回,分给了别的家庭。父母年事已高,却总不肯放弃耕作自家的稻田,我也只好由着他们。每到莳田的日子,父亲到村里有电话的人家打电话给我,叫我回来。我就马上请了假,回家帮父母扯秧莳田。

哗哗的洗秧声,整齐莳下的秧行,熟悉的腰酸腿痛,亲切的泥土,一如往昔。当我插完最后一株水稻,光着一双泥腿站在田埂上,面对眼前的新绿,心情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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