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卜

作者: 王宏哲2021年10月21日生活随笔

包谷刚收完,麦苗子才破土,远处近处的田地便裸露着,呆板得像是一张缺乏表情的脸。那时是清早,一个人在这样的田间小道上走着,冷风在脸上嗖嗖地吹,寒霜在地上悄悄地白。这个人操着手,缩着脖,眼睛往路两边无聊地看。这边是土黄,那边是黄土,实在没有什么好看的,心里边就恹恹的,步子也迈得没了劲儿。忽然,就望见了一片绿,地块虽不大,绿也没有多么深,但却足以让人眼一亮,步子不由得也迈得欢。到跟前才看清是一片萝卜地,萝卜缨遭霜打后不再挺硬着,平不塌塌地耷拉了,却遮不住高出土层的萝卜白,胖嘟嘟,白生生地惹人爱。这个人脸上不由就露出了笑,转头朝四下看了看,这才瞅准一个萝卜抓住缨子猛一拔,又握住萝卜再一拧,这才敞开怀将去掉了缨子的萝卜往棉袄里一揣,拍打了双手上的泥土哼唱着秦腔朝家里走。

家中的妇人刚烧好饭,正丢了风箱起身准备去浆水坛子里捞酸菜,却听见男子咚咚的脚步声进了门,就招呼一声说饭好咧,我给咱捞了酸菜就饭吃。男人说不捞了,不捞了,咱今天不吃酸菜了吃萝卜。女人瞬间就瞪大了眼,说生产队的萝卜还没出,我在哪给你弄萝卜呀?男人嘿嘿一怪笑,说咱身上不是就有萝卜么。女人以为男人说怪话,就摆着手说去去去,开玩笑也不长着眼色些,小心让娃回来听见咧。男人说,谁个跟你说笑话,咱身上就是有萝卜么。就解开衣襟取出那个萝卜往老婆手里递,老婆顿时一脸的笑,说好么,好么,这萝卜又白又胖又粗又长,美得很么。男人斜眼看着女人就坏坏地笑,说唉唉唉,没见过个啥,见了又粗又长的就笑得眼睛都没了,啥人嘛。女人顿时就羞红了脸,说滚滚滚,不说荤话看还把你能憋死了!男人嘻嘻哈哈地笑一阵,说不说咧,不说咧,你赶快给咱切了萝卜调好菜,娃很快就回家放学吃饭了。

女人拿了萝卜在水里洗呀洗,洗净了又放到案上切呀切,不一会儿一个囫囵的大萝卜就被切成了一大堆丝儿,装到盆儿里加了盐,放了醋,再搁一小勺辣椒,滋啦一声泼一点儿油,一盆儿凉拌萝卜丝儿就做好了。男人看得忍不住吞口水,走上前夹几丝放到嘴里嚼一嚼,脆生生,甜丝丝,香喷喷,禁不住一个劲儿说,好,好,好。

那一顿饭全家人就吃得越外的多。

出萝卜一般是在秋收后,说是洒了头道霜味道甜,熟得透。偏偏有人等不急,在包谷刚起身时就打歪打主意。生产队往往会派一二个专人去看守。一般是在地头搭了棚,派一个老汉在里面看守着。看守归看守,总有胆大的找了机会去下手。那一年我和王进勇在乡里的学校上初中,有一天傍晚下了晚自习我们结伴朝村子里走。走到村口的一块萝卜地,王进勇朝我努了努嘴,问想不想进去拔上两个大萝卜?我说想是想,就怕被看萝卜的老汉逮住了。王进勇说笨笨笨,这个时候看萝卜的那个老汉保准回家吃饭了,你只管放心大胆地进去拔。说着,他就轻轻溜到了那个棚子前,歪着头朝里面瞅了瞅,小声喊着说没有人,招手示意我进地里面拔。我看见王进勇已经弯下了腰,我看见王进勇已经拔起了一个大萝卜正掰上面的泥。我说那我也拔呀。王进勇说拔拔拔,你麻利些。我朝四下望了望,刚刚一脚踏进萝卜地,就听见庵棚后面一声粗壮的吼,说狗日的,我叫你狗日的偷萝卜。吼声刚响,就见一个黑影提着裤子从庵棚后面钻出来,怒骂着扑向正提着萝卜的王进勇。王进勇吓得愣了一下神,丢了萝卜转身就朝远处跑,那个黑影提着裤子撵啊撵,一直撵到了快进村也没撵上,这才骂骂咧咧地朝回返。我吓得出了一身的汗,庆幸自己还没动手。就加快了脚步朝村子里走。在村口我碰见了气喘吁吁的王进勇。他显然是有意在等我。他说日怪了,我明明看着里面没有人。我说里面没有人那是因为他在外面拉屎呢,你没见他还提着裤子哩。王进勇恍然大悟地说,噢,大意了,大意了。又说不好,不好,我右脚的鞋子咋跑丢了。说着就向前伸了一下他光着的右脚,蔫蔫地说,这让我回家给我妈咋说呀?我说我咋知道?要不然,你就给你妈说,你脱了鞋,是要当赤脚医生呀。王进勇朝我挥了挥拳头,说滚滚滚,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王进勇虽说是丢了只鞋,好歹却算是没丢人。王老实的婆娘李笑花却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李笑花那一次本来在苞谷地里面拔猪草,却转悠到了三队的萝卜地。看看四下里没有人,就弯腰拔了四个萝卜藏进了草笼底。起身正要走开去,却被看守萝卜地的王石头看见了。王石头是个一根筋,一边骂着一边起身就去撵。李笑花吓得没了魂,提着个草笼就朝前奔。王石头边追边说,你站哈。李笑花说我不站哈;我站哈就让你抓住咧。王石头说那你跑,我看你能跑到哪。李笑话说跑到哪我也得跑。王石头说那你跑;你跑到到哪看我不敢撵到哪。两个人你追我赶,话来话去的追撵着。李笑花不防摔了个嘴啃地,被王石头结结实实地摁住了。王石头说你把萝卜装笼里。王石头说,你把猪草盖上边。王石头又说,你把笼子挎着朝村里走。李笑花爬起身脸上堆着讨好的笑,说石头哥,我以后不敢了。石头说嘿嘿。李笑花又说石头叔你高抬贵手。王石头嘴里嘿嘿。李笑花说石头爷你就放了我。王石头说嘿嘿,叫爷也没用,提着笼子去见队长。就押着李笑花回了村。队长报告给村长,村长又叫来支书,商量的处罚决定是,罚二十块钱,演一场电影,再在大队的广播上作检讨。

那场电影名叫《野火春风斗古城》,那个晚上村里热闹得像过节般,个个人脸上都带着笑,说好久都没放过一场电影了,这下算是过瘾了。唯独王老实憋家里不出门,搬倒李笑花挥起木碗一样的拳头狠劲地打,说羞先人,羞先人,叫你把先人羞得在坟地里起舞呢。

……

出萝卜在队里是大事。男男女女进了地,䦆头铁锨齐挥舞,不出一晌一大块地的萝卜就出完了,长长的在地头堆一溜。有长的,有圆的;有白的,有红的,全都水灵灵的惹人爱。还有一种样子怪,上面小,底下大,有人给起名叫“叫贼不偷”。想想也是,贼偷都是挑大的,没有谁会捡小的下手呀。以至于,见到有人两鬓窄,腮帮子大,村里人也会说这个人长了个贼不偷头。惹得大家会心的笑。分萝卜是件喜悦的事,爱吃了尽你随便的吃。便见一个个男男女女拿了一个长的圆的萝卜掰了泥,在顶上咬开一个口子,用手剥掉皮,手握着萝卜缨子倒拿着,咔嚓咔嚓地咬着吃。吃饱了,分萝卜的事情也准备好了。会计拿一个本子在一边念,谁谁家多少斤,谁家多少斤。就有三两个壮劳力用筐装了萝卜往磅上抬,念到名的一家老少齐上阵,拿了口袋箩筐的装好了往架子车上放,说说笑笑地往自己家里拉。

萝卜拉回家储存有讲究,先是一个个用刀子连着萝卜缨璇去盖,再是用刀子切掉根,然后在院子里挖一个坑,坑底铺上一层沙土,再把萝卜往里放。放好了在坑中间竖起一根包谷秆,然后填了熟土严严的埋——这叫窖萝卜。萝卜缨子也有用,连着盖用一条绳子串起来晾,到时候取下来装到瓮子里淹酸菜。说来也怪,窖好的萝卜吃时随便取出来,一样的甜脆新鲜不走样;而窖不好的萝卜要不生了芽芽走了味,要不芯子空了没水分。这本是一件乡村的工艺活,却滋生出了一些颇有意思的说法。在我们柳树村,就流传着一些和萝卜相关的话,比如一个萝卜一个坑,比如咸吃萝卜淡操心;比如说某个男人不中用说谁谁是个糠心萝卜,说谁谁不懂礼数叫六月的萝卜——少窖(教)。想一想萝卜确实算是好东西,在那个时候它不但满足了乡村的肠胃,捎带着把乡村的思想也滋润了。

萝卜分到家,一冬天几乎就是家里的主菜了。凉拌着吃,炒着吃,煮着吃,或者干脆拿着一个萝卜生着吃。大人们都说萝卜是个好东西,生克熟补赛人参。我却总觉得这是大人们为着让孩子不讨厌吃萝卜哄人的。在我的印象中,生吃萝卜爱放屁,走不了几步屁股后面就咚咚地,感觉着地面上都能被砸出一个一个的坑。偏偏那时候去学校好多同学都爱给口袋装上一个生萝卜,没事了取出来咔里咔嚓的咬,教室里不时就能听到放屁声,或者豪壮,或者委婉,此起彼伏的听得人好气又好笑。以至于,那时候我们听谁说话不顺耳,就骂说你刚才不是说话是放屁,你放的那是萝卜屁。

熟萝卜吃得多了也烦人,总感觉味道寡淡惹人厌。主妇们便想尽了花样做萝卜。有手头活泛的咬咬牙割了二斤肥猪肉,切碎了合着萝卜块放到锅里烩一大盆,吃饭时舀一盘子端出来;有买不起肉的买些猪油拿回来,伴着萝卜块一起熬。肉味油味入了萝卜块,吃起来的确能好些。我母亲那时最常做的是把萝卜切成条,拌了包谷面放在锅里面蒸,熟了一个人盛一碗,搁点辣子调点儿盐,味道也算还过得去。开春后我母亲有一次切了一大堆的萝卜片,放在席子上让太阳晒,连着晒了几日晒成了干,装到一个袋子里,说以后想吃了取出来随便吃。我拿出一片儿尝了尝,甜甜的,筋筋的,还有着一种特别的香,就装了一口袋到学校。有几个同学尝了说真好吃,问是啥?我说是萝卜干,那几个同学竟不相信,说你骗人,萝卜谁没吃过,怎么会是这个味?

长大后多年里我一直不太喜欢吃萝卜,我一直以为我小时候吃萝卜吃伤了。近些年包饺子我会买一点儿,剁碎了合着肉末做馅用。再后来看到妻子买回白生生的水萝卜,我会忍不住切一片放到嘴里嚼一嚼。嚼着嚼着,关于萝卜的记忆便在脑子里活气来,动起来,让我想起小时候村里的那一片萝卜地。今年春节回来家,我特意来到当年我和王进勇偷过萝卜的那块地,只是那里已经被圈成了厂房,据说不久就要开工了。工厂生产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块地是永远长不出萝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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