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家

最熟悉，莫过于家，常说的为生计保持三点一线的，叫回家；外出旅行千万里终有返程，叫归家；假日闲暇与平时上班对应的，叫居家。饿了，七荤在冰箱的哪一层，八素在厨房的哪个角落，渴了，随手可拿到开水冷饮间或红酒，困了，永远有属于自己的那张床，那只高低恰好的枕头……只要在这个叫作家的屋顶下，不用过脑，无所顾忌，随心所欲。当然，也从来没有指望过，在这个屋顶之下去收获什么，发现什么。

这次不同了，人在家里，因为明天不去上班了，不能叫作回家，不去旅行了不叫归家，居家也不是，时间超出了任何一个假期。

因此，同样在这处屋顶下，心境就不同了。完整看完那本向往已久的书，或者先补上缺了几天的日记吧，于是坐下来，习惯把平日随手放在桌面的物件，打开抽屉一股脑塞进去，想了想，还要在家那么多时日，不如整理一下，清清亮亮地做事。于是，一件件把所有的杂物掏出来，车票、物业费收据、门诊收费单，这是同类项，食堂饭卡、商场打折卡、各种积分卡放一起，半只口红、指甲剪、口香糖盒放随身包里吧，眼见抽屉物尽见底，该把渣子磕干净了，使劲拉出，随着一声细细的金属摩擦声，一道亮光从最里面钻了出来，哈哈，这不是我苦苦寻觅一年不见踪影的那个项链吊坠吗？白金编制的链子闪烁出金属的光芒，整体却像羊毛绒一样软软地蜷曲成一团，镶满石榴红宝石的吊坠从未擦过，却每时每刻从不同角度闪烁着迷人的亮光。没有它的日子里，我的那些搭配它的衣服也被冷落了，有点空闲，就在首饰盒里、洗漱台上，随身包里一遍遍寻找，做出各种丢失设想，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它自己会来到面前！失而复得的惊喜，远远超出当初的得到。

项链的光芒照亮了窗玻璃，方才觉出今天的阳光真好，读书晒太阳岂不更好，一楼客房是一面落地窗，还能看见窗外桂树下四季常绿的麦冬。

客房平日闲置，从外地来读大学的侄女会在周末住两晚，平日里，我就用一块大花布，将床铺遮盖起来，方便打理。

刚刚进入正月的阳光，透过玻璃射进来，给人一种绵软的温暖，光线不再是照耀，而是裹住了所有，每件物品变得与平日不同起来。家具涂釉般的光滑滋润，地板铺上一层金纱，抽取架上那本书时，已经分辨不出是手暖还是书暖。在这栋房子里，这间屋子里，我已经度过多少个冬天，多少有阳光的正月，此刻它却把熟悉变成了陌生。

看看吧，占据空间最大的那张床铺，那块当作床罩的花布，似乎是第一次展现在目光里。这个布块是十年前，我与朋友在北美五国旅行，走过墨西哥一座城市花园时，碰到一场类似中国民族工艺品展览的聚会，异国情调的各种艺术品让人流连忘返，但行程上没有安排，匆匆而过中，我带走了这块手工羊毛编制品。记得当时吸引我的，是它的色彩，红的耀眼，绿的深沉，白的纯净，黄的妖娆，黑的无底。这些色块组成的图案也是少见的，基本形状是规则的方形，零碎的方形以不同角度置放组合起来后，成了大红底色上不规则的、新奇的图案。回国后，像所有的纪念品一样，收起来时似乎把当时的新奇也搁置了。可是此刻，那有着穿透力的温暖，激活了底色上的一幅幅图案，激活了我的记忆和认知。

那是只山羊，方块用一个角立起来，成了羊的耳朵，规则的连接，是羊站立的腿脚；那是座教堂，白色的方块逐渐减少，形成尖顶，深蓝组成的十字，在白色的映衬下，有了足够的神圣；那些图案是器皿，可大可小的方块，竟然能组合出圆形的锅碗，有着手柄的杯子；穿插其中的褐色枝干顶起一丛绿色的，显然是一棵棵大树；条状波纹的是河流，有着一扇扇门窗的是房子……这分明是一幅自然与人和美相处的浮世绘，那拙朴里渗透的灵动，规矩里隐藏的机智，就守候在我的身边！

这是我熟悉的家吗？还有哪个暖阳照不到的角落，会藏着一幅美图，还有哪个柜门需要打开，把搁置变为展示，还有哪个窗下，需要摆上一把足够舒适的躺椅，让时光恢复记忆！

感谢正月的阳光吧，要不然，那么多的日子里，何曾有一日一夜，像此时此刻，心安理得在这个叫作家的屋顶下，做内心喜欢的事情？曾几何时，人似乎回家了，那颗心还在外面：明天几点出门，穿哪件衣服，带哪样东西，这个假期里，应该拜访哪位朋友，到哪个未知的地方旅游……

心之所至，身之所往，让心与身一起走进家门吧，家的享受，需要它们一起去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