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流

作者: 吕家严2021年11月01日生活随笔

小女孩并不知道这是赣北大地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村落。像这样的村落在赣北有千万个。像赣北这样的地理区域在整个中国也有几百个。如果把它放到地球仪上,是一个油菜籽都找不到。宇宙呢?更虚无了。

小女孩以为天幕低低垂落下的一方寸就是整个世界。她皱皱眉、挠挠头,又直觉不是。她看到一些流动的东西。她看不到这些东西自哪儿来,又自哪儿去。她困惑着。

村东头有两口水塘。村东北头有一口大水塘。村西畔是一条浅浅的溪流。

时间充裕的话,姐姐会挎着铁桶带着小女孩去稍远些的村西畔的浅溪里浣洗。

村落里的人说那是活水。是的。一二十人在溪边漂洗衣物,溪水清澈见底。从幽深的田野间,披覆的草莽下,清晰可数的沙砾上,溪水欢畅地流着。顽皮的青脑壳小鱼在水中倏忽游、倏忽停,围着小女孩放在溪中嬉戏的小手转悠,趁小女孩不留神,啄她的手背。它不随着漂涤的脏物往下流。它和小女孩样,属于这个静谧的世界。有时,小女孩会在长满苔青的青石板底下摸捞着长满黏糊糊青苔的褐螺,赶出里面懒洋洋的小青虾,它在水中缓悠悠地晃游着,剔透的虾身融为水色。小伙伴们会挑战地说,透明的小青虾可以生吃。于是,这只拈在手上,肢脚还在挣扎的,晶莹剔透的可怜小家伙就成了小女孩口中挑战世界的牺牲品。可能,它和小女孩一样,前一刻,也认为这一方寸世界是它的。

清溪从哪儿来?小女孩站直身子,伸长脖子,看到的是掩覆在青青草莽柴杈间的堤岸。再远处,茫茫的,是原野上的油菜花、萝卜地、葱郁的禾苗,茫茫一片,跌进灰蒙蒙的天地里。有人牵着水牛、扛着犁耙、垂着牛鞭,踏在溪流上的青石低条桥上,走过去的,是莽莽的原野,再走过去,人和牛、耙都隐没在水雾濛濛的靑绿色中。给不了小女孩半点召示。

有一年的夏天,全村落的人都奔走相告。涨大水了。水涨满了溪,青石低条桥都淹没了,青石低条桥两旁的低洼地也涨满水,比平日宽了二到三倍。村落里有人扛着鱼罾、虾笼来到溪畔。傍晚的小溪畔成了一个热闹的去处。天边耀眼的火烧云慢慢褪去,夜色渐变昏暗,溪风不再燥热,还略微凉习习的,湿滑的溪畔有跌踉笑闹的人们。鱼罾里,青色的小虾、活蹦乱跳的小鱼,被赤着足,笑弯腰的大人小孩慌手慌脚倒进了小篓篮里。

后来,小女孩发现来溪边扳鱼罾的人越来越少。等讯息传到小女孩这里时,小女孩和她的哥哥、姐姐也开始转移地方。

那是位于村落的外围。还要穿过村落成片菜园地中间的田间小道。来到对面的沙石大马路上。这条沙石大马路上有一段路面是平的,底下是用青石砌起的,用水泥抹的拱起弧形桥洞的路面桥。在路面上,看不出是桥,因为两旁没有桥栏杆。在桥下的菜园地里可以清楚地看出这是桥。因为那条浣洗的溪水绕着村西侧向南流,在桥底下,汇成一股比溪壮阔得多的港。它穿过桥洞,哗哗地撑开两旁的庄稼地,昂然地向前流去。在一个高墈下的崖壁下,撞了个激灵,恍悟后,又折向东流去。在那里,由于港在这里转了一个九十度的弯,形成了一个较空旷的野地。这里,地势陡降,水势凶猛,流淌得更畅快。涨大水的时候,低洼处的禾苗都浸在水里。在港的豁口处,上游的水争先恐后地往下翻滚。这里的鱼虾比溪边多得多,不时有大点的鱼拨动着尾巴在水里“扑哧”一声。

夜色里,空旷的野地里人声鼎沸。在小女孩的记忆里,黑夜里影影绰绰的扳鱼罾、取虾笼的村落里的人来来往往。虽然此时整个村落已沉浸在酣梦里,但这里却是一个狂欢节的场所。热闹喧天的氛围,在铁手电筒的照耀下,到处是走来走去你挨着我我挨着你的捉鱼的大人小孩。有惊喜的、埋怨的、调笑的、推搡的声音从人堆里传来。仿佛全村落第二天不用上工的闲人都聚在这里了。到了夜里一两点,空旷的野外还有人呆着,他们坐在石头上说着闲话,守着鱼跳。但小女孩忘不掉的,仍是港的豁口处,聚集着厚厚一层像雪一样的白沫子,还有湍急的很大声响的流水声。虽然野地里人声嘈杂,但还是掩不住港流轰雷般的流水声,它向下游,一泻无挡地冲去。小女孩站在石头上踮着脚尖,想看看港流的去处。但在澄澈的夜色里,只能看见眼前一匹白练子向前抛去,远处,又隐入墨漆的天际。拿手电筒向远处照射,也只能看到手电筒越来越稀薄的光束,在夜色中,划出浑圆的光柱。但在整个宇宙的巨大背景下,连耳畔轰鸣不绝的水流声,都被吞噬进茫茫天际里,寻不到它的去处。

当然,长大后,小女孩是弄清了这条童年的溪流是源自阳储山脉阳储山峰脚下,又流向鄱阳湖,汇入长江,流入东海,汇进太平洋。但在时空的迁徙中,她又有了新的困惑。

她发现有源源不断的东西流进村落,又从村落源源不断地流向不可寻觅的未知,以至消失了,都没有找到它——源流的溯逆。

村落是繁盛了,房屋高大漂亮都建到沙石马路桥的另一侧,接近了港溪豁口的空旷地里。那整片的菜地里现在种的是一幢幢的楼房。沙石马路桥现在叫水泥路面桥。铺了水泥,路面像窄了,水泥路上是车多人少,小孩子不敢在路上随意奔跑了。村落的房屋是一幢比一幢漂亮,但村落里长年在家的人却越来越少,大多数院落是落上了一把铁锁,关闭了所有的门窗。

村东头的两口水塘,村东北头的一口大水塘,在小女孩的童年记忆里,这里有络绎不绝的淘米、洗衣、担水、洗浆的村落里的人们。水塘灵韵隽秀、碧波粼粼,就像村落的眼目,流光溢彩。而现在,它瘪了、浑浊了、孤苦憔悴,没人光顾了。浅涸的塘边上挂着白色的塑料袋,浮着圆的塑料水瓶子,低声控诉着什么。还有村西畔的溪流上的青石低条桥也坍塌了。它坍在那里,如同纪念碑,纪念它曾经的水灵玉润。除春夏季溪里有些可观的溪流,大部分时间是浅浅的一薄流,更不用去回想浣纱的美妙情景。整个村落,除了一些老人,就是一些小孩,而老人、小孩也慢慢地减少了。他们也将不知去向何方?

随着村落水源灵气的消失,消失的还有哪些东西呢?城市里沙丁鱼闷罐头里的人,是来自小女孩的村落吗?许久没有听到港溪豁口雷鸣般的轰隆声,夜色里的野外狂欢节更不要提了。家家都打井汲水在贴了白瓷砖的水池里洗自家的脏物。电视新闻里千里之外的水利枢纽建设和村落没有关系吧?超市里琳琅满目的商品里,不会有水死去的影子吧?野夜原始的狂欢热情又被谁夺走了呢?小女孩村落里的人大概不会去想这些吧?肉眼看不到的东西,会有联系吗?小女孩村落里的人忙着呢,他们像溪流样向东南方向走去。走得那么迫切、焦虑、无奈,又茫然的毫无头绪,又不得不背井离乡、离家弃子。

现在小女孩知道,她的村落在地球仪上是找不到的,那沿着溪流方向走出去的村落的人,会有人关注他们来自哪里吗?他们会不会遗忘村落里的源流呢?

年末岁初,他们也会沿着江河溪流,溯源而上,汇集到他们曾经在这里出发的源头。但也有些人不再回来,他们或停驻在某个河港湖畔的小镇大城上,吮吸着那里的水源,扎根生芽,趵涌出新的源头;他们或永远消失在源流的某个疤点上,可能像被小女孩生吃的小青虾样,被时代,被社会给抛弃给吞噬在某个港叉里。而没离开的,也终将像池塘、溪流一样一点点渗透进土壤,升华在空气里。

在日渐低沉的村落港溪的流淌中,村落繁盛又衰微,终归它还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盛衰吧。世界的盈蚀,莫不如是。何况小女孩的村落和溪流呢?它们本就是宇宙里肉眼看不到的虚无。

欢迎投稿,注册登录 [已登录? 马上投稿]

阅读评论你的评论是对作者最大的支持!

相关文章

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