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风箱

作者: 李大唐2021年11月05日美文阅读

某日回杨陵老家,在一个硬柴堆上,我看见一只残破的风箱,回首在向我凝望。老风箱亲切地看着我、看着我,就像一位慈祥的老人,腰塌了、眼盲了、豁豁嘴里没牙了,胳膊腿儿不能动弹,儿孙们也不愿意套近乎了。它更像一匹退役的母马,右臀后被烙铁烙下的军号,验证着驰骋疆场的辉煌,此刻看见挺拔的儿子,眼神里充满了热望。

凝视着这只残破的风箱,我似乎看见了我们族群里一代一代的母亲,癫着两只尖尖小脚,徘徊在小小的厨房。她们添水她们揽柴她们炒菜她们擀面,圪蹴在灶膛跟前,右手扽着风箱杆儿,左手添进一把柴火,拿起炭掀正往里戳火。我看见风箱吁一口长气,把氧气推送给火苗,烟囱里冒出一团浓烟后,灶镬底下哗地一下起明火了,后锅上的水开了,前锅的饭菜也熟了。老人小孩们吃饱肚子,男人的大嘴也填满了,该上学的上学,该下地的下地,满心憧憬地走了。

由于生来身材瘦小,又缠着小脚,外婆一生的主要阵地就是围着锅台打转。转着转着,三个妯娌里孩子最多的外婆,就成了做饭的骨干力量。一大早起来,外婆先和好几盆子玉米面、稻黍面和麦面掺在一起的“三合面”,等面饧得差不多了,擀上几大案面,给大家做最简单的浆水面、较为复杂的菠菜面、蒜蘸面、蘸水面,嫌费油费辣子很少做的油泼裤带面。在那个物质普遍贫乏的年代,一碗面端出来,虽然是有盐没醋少辣子,更没有什么油水,她总爱变着花样儿做饭。

至于奶奶呢,与外婆家一沟之隔的奶奶,从15岁初嫁入我们李家,爷爷没有什么兄弟,拉风箱做饭的事儿,就成了她命定的任务。好在爷爷自小喜欢琢磨做饭炒菜,后来跟着个流动厨师,竟学成了二手厨子。每年春节炒肉之后,他炒的红萝卜丁儿,切得只有小孩的指头蛋蛋那么小,筷子基本上夹不着。红萝卜炒肉一端上桌子,大人们还没有怎么吃呢,就被我们一帮小孩儿争着抢着吃光了。

爷爷菜案上的长处,刚好弥补了奶奶厨艺的不佳。至于田里的活儿,她也不太感兴趣,但就是有一把好手,她会烙厚厚的锅盔。锅盔的源头,据说来自于威猛的秦朝士兵,他们在急行军的过程中,或者在修建秦始皇陵时,一得空而就用头盔做了小锅,“锅”里头和面,“锅”底点火,烙厚重的锅盔吃。烙纯麦面锅盔的时候,奶奶似乎得了神通,锅底下用麦草烧着火,虽然说这样的工艺,有点“釜下燃豆萁,豆在釜中泣”的嫌疑,但她一点儿也不着急,总是用看似没有却一直在加温的一丝儿小火,把一锅底大、半拃厚的一张锅盔,烤得又脆又黄,散发着麦子的荃香。

爷爷后来一有农闲,就拉着一辆架子车,走将近20里地,用夏天割麦的锋利的镰刀,到老武功县城的河滩会上,片着卖“武功锅盔”。现如今到武功的人,吃完武功烧鸡、武功旗花面之后,一定要带上一大块老武功的锅盔。这“武功锅盔”出名的缘由,与爷爷奶奶有无关系,已经无由可考,但是在这锅盔最早叫响的时候,他们肯定曾出过力。

外婆和奶奶以后,我们家的女人,到母亲们这一代,姐妹算在一起一共是6个。母亲姨姨姑姑们,人到中年以后,家里都拆掉偏厦房,换成了一茬新的楼房。厨房里铺着整洁的瓷砖,并配上了电带的鼓风。锅底下烧的也不再是柴火,而是粮食转产经济作物后,果园里剪回的树枝。硬柴一烧烟气减少,母亲这一代女人们,在做饭炒菜的时候,终于享受到干净整洁的环境了。

从少女时期到中年以前,母亲拉动风箱的时候,手底下一股强健的风束,输入盘灶时掏好的巷道,顺着有三道齿的铁箅子,助燃上面的柴火。柴草主要是麦草和玉米秆,烟大,尤其是不够干的时候,爱捂烟,再怎么爱整洁的女人,烧锅做饭的时候,头发上、脸上的柴草衣子能擦出汗泥。母亲当时所承受的命运,跟外婆和奶奶一样,没有什么改变。

母亲当年做饭的时候,灶膛里火势的大小,靠的就是风箱。风箱在母亲手里,身姿灵动轻盈,声调铿锵有力。隔上几个月,感觉风小了,她就把风箱搬到院子里,拆开风箱顶部的板子,取下固定的活塞,把两根连着的拉杆和拉柄抽出来,拆下旧鸡毛,把柔软的新鸡毛一把把缝上去,再装进去,盖住顶部。再拉动手柄时觉得比平时费劲很多,风也就大了许多。

后来随着我娶妻生女,每年大年初三,妻子家待客的那天,就得从杨陵开车近200公里,到铜川走上一圈儿。铜川属于煤城,做饭是多用鼓风机,锅膛里烧着煤疙瘩。逢年过节的时候,丈母娘一天到晚煨着炭火,变戏法儿一样,一会儿一顿面条,一会儿一顿蒸米饭,一会儿一顿饸饹,一会儿是一锅温水,让大家洗头洗脸,一会儿又是一锅开水,让大家喝茶聊天。但在烙锅盔方面,虽然是自家种的小麦拉去磨的面,但无论是煤炭火还是电饼铛,都吃不到奶奶当年烙的锅盔那种天然的麦香味道了。

回到妻子这一代,她们家姊妹四个,三个女儿一个媳妇,走的是求学之路;我们家姊妹三个,姐姐和嫂子两人,很早就进单位上班了。关于风箱的最初记忆,比我也多不了多少。厨房的设计全面变革,逢年过节无论走到哪一个姊妹的家中,煤气灶头啪地一响,火立即就着了,调节火势的大小时,拧一下旋转按钮即可,至于厨房中熏人的烟气儿,一台抽油烟机就彻底解决了。

再看下一代,外甥侄女外甥女儿,这一帮90后00后,面对风箱这一类老古董,显然没有兴趣,即就是见过风箱,有几个哪怕是带着好奇或者玩的心态,认真拉过几下呢?单就我的女儿来说,一岁生日时住进新房,再就是上学考试、考试上学,各方面条件虽然不似高官商贾之家的孩子,口里含着“金钥匙”出生,但也含着一只不大不小的“银钥匙”吧。有时候我故意逗她,说咱老家在农村,咱们是农村人,小人儿大声抗议,我在大城市的医院出生,我是城市人!

看着女儿决绝的态度,我决定离开老家时,带上这只风箱,放进我的书房。要让我家的小女人,我们的00后,以及她的下一代、下下一代记住,什么是女人的风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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