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品孤独

作者: 黎燕 2015年08月15日人生感悟

孤独,意味着说不清的凄清和惆怅,并不是芸芸众生喜欢的。相反,倒是人们极力躲避和排遣的。人是群居动物。只要有条件,有能力,世人总想摆脱这种无依无靠的窘境。常看到街头巷尾的老人即使晒太阳,也要扎堆儿。老头老太坐在小马扎上,或有一句无一句地闲聊家长里短,或扑克牌打得热火朝天。他们佝偻,混浊,皴裂深重,热量日衰,更需逗乐取暖吧。寻常的街景里,凸显着暮年的衰微,却有着岁月的悠然与静好。

“有朋自与远方来,不亦乐乎!”一个人走向另一个人,一颗心走向另一颗心,二人同行,二心贴近,是孔子对“仁”的牖启之一,通透着友朋遇合,欢乐开怀的至境。

还是懵懂年月,我对红极一时的公共话语就不甚了了,什么“战天斗地,其乐无穷”;什么“立场坚定,旗帜鲜明”等而。它们过于坚硬,缺乏情感,纵使潮起潮落,仍是云走风过。我,惟偏爱耳熟能详的诗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尤其心仪后两句:“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这,半是明亮半是忧伤的诗句,蕴含着那个年代里奇缺的缠绵,将我心浸润得水样柔软。仿佛看到诗人用真挚的情丝,织就了一条丝绵围巾,纤尘不染地飘往天之涯,地之角,温温地暖着山重水复的歧路,心却不受时空阻隔的知己,对这风情万种的至美,充满了期待。

那时,初唐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在少年青涩的心里可是了得。我与同学、朋友总爱互送些小礼物,因囊中羞涩,大多是几分钱一本的笔记簿。常常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作为赠言,一笔一划隆重地写在扉页上。我们并不明了知己的真实涵义是什么,只是凭着稚嫩的冲动,夸张地互为知己,欣欣然,陶醉其中罢了。

光阴如水,转眼就是向晚。此生虽爱独往独来,却拒绝孤独。许多的物事我可以不在意,可以说“不!”,却不能拒绝来自他人的一点点暖意和温情。被关注,别追随,被念想,被慰籍,就感觉好快乐幸福。来自他人的一朵赞许的微笑,一个友好的眼神,带有热度的一句话语,总让我心潮涌浪,激情飞扬。

这与一段特殊的经历有关。

小学四年,我从农村小学转到厂区子弟小学后,饱尝了孤立的苦不堪言。班级几十个同学形成了一个壁垒森严的圈子,他们在里面有说有笑,你来我往,即使怄气翻脸,也让我羡慕不已,毕竟有一股活气在里面。唯我这个异己,没有一个同学愿意和我同行半步,也没有一个同学愿意和我一起做游戏。每天,我像小老鼠似的,怯怯地缩小着自己的身体,就连呼吸也不敢彻底放开,影子般悄无声息地飘来飘去。夜里常做恐怖的梦,惊醒时,心狂跳不已,冷汗淋漓。小小年纪,每天脸上都挂着孤寡者特有的落寞神色,未老而先衰,苍白而惨淡。

多少年后,小小少年,噩梦般的孤独,仍是我心里永久的郁结,挥之不去的痛点。

任何生命都离不开阳光,任何心灵都离不开温暖。有了一段悲惨的境遇,即使后来融入生活主流,一路较为顺风顺水,我仍见不得别人被孤立。哪怕她是绯闻的热点,哪怕他是愚呆的弱智,哪怕自己被无端划为这些人的同类。众目睽睽,我也会真心地与他们交往,将绵薄的暖意传递。因我知道,被怒海狂涛围困的孤舟里,纵然有一棵脆弱欲折的稻草飘来,也会给厄运者以鼓舞和希望的。有时候,携带一个人的体温,不足称道的话语、面容、眼神、举动,竟会神奇地改变了另一个人的命运呢。

难道一个人,或天生缺陷,或偶尔有错,抑或有罪,人们非得决绝地与之有意疏远,甚至划清界限,势不两立吗?

我,实在不愿意仿佛没事般,在划定的界限这边冷漠观看,甚至落井下石。如此铁硬,给受伤的心再撒一把盐,我,终究于心不忍。因而,就以自己力所能及的传情送暖,向既定的圈子发起了挑战。并对同流合污一词发生质疑。

同流,果真就合污吗?这样的逻辑,是否有悖人性,在意念上需要悖逆,甚而颠覆?

很早,就喜欢柳宗元(唐宋八大家之一,世称柳河东)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不时吟咏柳河东的《江雪》,精短的诗句氤氲成水墨,在眼前勾勒出一幅千年前的古画。 苍茫空旷的冰雪世界中,银装素裹的千山,没有一只鸟儿飞过;无数条通向远方的路径,也没有一个人行走其间。只有一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老翁,孤坐在一只小船里,静然地垂钓一江寒雪。身处孤寒之界,却我行我素;足履无人之境,却处之泰然。纯粹到极致的孤高与寂寥,若定与雍容,将我完全地吸入其中。

天之高,地之广,人之孤,情之幽,相互交汇,又相互反衬,更增添了孤绝的浓郁,也反衬了胸襟的阔远。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独守一江寒雪的孤寡之人,连鸟的翅膀都沉潜到地老天荒的时光尽头了,最深的,最苦的孤独,莫过于此吧;最幽的,最静的情境,也莫过于此吧?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和气格呢?

随着年龄的不同,对此的认知,也是不断改变的。最初,只感觉其中弥漫着深广无边的空旷、孤苦、悲凄和酷寒。而今,暮色苍茫,貌也沧桑、心也沧桑。在岁月悠远的清箫里,聆听到了梵音禅语,我感悟了隐匿其中的深意。

想来,柳河东被贬至苦寒之地,最初,士为知己者所用的家国情怀,定使他如困兽左冲右突。

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漂泊荒蛮之地,身边再也没有一个可以说上话的人,久之,不发疯才怪呢。

这样的孤独,真的不是我等俗人能忍受的。

柳河东决非常人也!孤绝中,漂泊无期的灵魂,日复一日地,与大自然相亲相伴,诗人打开所有的触觉,精广地吸纳日月精华,遂将来自于世事人心的冷寒,一点点化解,蜕变,升华为温馨暖意,孕育并绽放出,芬芳绝俗的花朵。

想来,能疗治一个人心病的,最好的去处与环境,莫过于风吹山林,月映江河的大自然了。

一个人若将自己完全融入大自然的怀抱里,这时,什么抱负啊,作为啊,功名啊,纠结啊,全然不在脑海里。只有亲密地拥抱银色的远山,冰封的江河,无垠的寰宇,独享悠远、晶莹、静谧、清宁。天地寂寥,唯有山月与孤思相伴;世事无常,唯有风声与独行和弦。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辽阔、更旷达、更悠然、更自如的吗?一个人潇洒地独钓山河大地时,多么洒脱放达啊,堪为独舞天地了!俊逸的风神,气格的万象,暗合着老庄的大从容、大自在、大逍遥了。

实际上,当厚厚的坚冰覆盖了大地山川,漫天的寒雪尽绝了飞鸟的羽翅之时,那些深潜在冰层下面的鱼儿会消失殆尽吗?那些自生自长的树木、野草会连根死去吗?那些燃烧的诗心会沉沦于黑暗的深潭,永无蓬勃的破覆吗?春的暖流不正在雪峰间、冰层下汩汩突行吗?

高贵的性灵啊,让漫天的寒彻与孤苦,蓄势待发,脱胎换骨,不用多时,就蜕变为盈盈春水,一路欢歌,流向无限辽阔的远方,激荡着初心不死,蓄芳盈绿的心田。

绝非寻常的意境,年复一年,照彻人间。千年以后,这诗句和画面还鲜活着,震撼、抚慰、温暖、提升我脆弱的心魂。

“千山万径寒在外,孤根一点暖在内。” 有了天地的涵养和坚定的信守,就有了照亮人心的风骨神韵,从远古晶莹到现在,供我们仰望,沉思和自明。

达人悲人悲世而不自悲,伤情伤心而不凋零。遂将孤独,升华为一种绝美的情殇。

孤独者焕发着关乎风骨的生命气格。

一座峰峦,穿越千年,令我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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