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跳舞

作者: 邹冰2021年12月15日情感日志

约好的时间是晚上六点半,李莹五点钟就出门了。一天的时光里,她尤其喜欢这个段落。日落之后,天黑以前,是黄昏。

黄昏的光线让她心情放松,四下里的景物尚清晰可见,却已不那么咄咄逼人。她先要绕湿地公园走一圈,然后才到八音公园与陈帆会合。初春时节,温暖宜人,柳枝刚绽出鹅黄的嫩芽,柔柔的,在微微的风里颤动。一切都好,李莹觉得,她藏青色线衫,黑色哈伦裤,黑绒鞋,外罩杏黄色风衣,在散步的人群里既不张扬又稍显拔萃。她甚至有点为自己骄傲,快六十的人了,还能穿哈伦裤。她身材高挑,小腹平滑,没有丝毫突起的迹象,哈伦裤正好凸显她傲人的身材。李莹脸上的肌肉还算紧致,只是下巴和颈脖处有点松弛,头发稀稀落落地白了,每过五个月,她便把头发染成栗黄色。她走起来是弹性的大步,步幅均匀、不喘不吁,腰还柔韧,背也挺直,加上那扎成“包包头”的栗色头发,看上去怎么也不超过五十岁。杏黄色的风衣随风飘荡,待会音乐响起的时候,陈帆会为她脱下风衣,那时她便像一枝美丽的夜来香,专为他绽放。

湖的对岸就是八音楼,类似于北京天坛的仿古建筑,是艾城的新地标。八音楼的英姿,让李莹心里漾过一丝绵软的甜蜜,她想陈帆了,脚步竟有些慌乱,幸亏没人看出来。有些事情就发生在自己身上,却又那么虚幻,就像她和陈帆。昨天,她和他上了八音楼,他说他喜欢八音楼,四平八稳的,让人踏实。她和他斜倚栏杆,看浩淼的湖水,依稀的房舍和黛色的远山。风里尽是草木的气息,吹得人软软的。他嚅嗫半天,说出了那个意思。她微微一笑,算是默认。

也许是走得太快,李莹觉得有点热,好在八音楼越来越近了,她甚至听见了音乐,肯定是那群七八十岁的老太婆,总是那么早,猴急猴急的,生怕没有地方。八音楼下的广场早已晋升为艾城广场舞者的天堂。跳交谊舞和广场舞的、练太极球的、舞木兰扇的,各占一地盘,热火朝天地跳,各种音乐乱哄哄的,你方唱罢我登场,闹是闹了点,可闹有闹的乐,人生吧,不就图一乐。李莹就是在那块场地遇见陈帆的。退休前,李莹是一家很小的事业单位的报账员,工作清闲,业余的时间,她都花在保养和跳舞上了。李莹喜欢跳舞,她的身材好,乐感强,悟性高,跳什么都有模有样。陈帆刚来的时候很忧郁,落落寡欢的,起初,他很少跳舞,只是看。是李莹带他跳起来的。有些时候,必须承认缘分,李莹觉得,她第一眼看见陈帆,就觉得他是个熟人了。陈帆也是这样的。他和李莹跳舞,跳着跳着,脸上的乌云就跳没了。后来李莹才知道,他的老伴因脑溢血突然辞世,陈帆很是悲伤无助,一个人关在卧室里,茶饭不思。他的儿女怕他憋出毛病,硬是把他带到八音广场,也是散散心的意思。来了两三次之后,他就自己来了。

快要到约定的地点的时候,李莹被横穿过来的一条狗吓了一跳,好大的一条狗。狗的主人象征性地向李莹笑了笑,算是道歉。李莹勉强地报以礼貌性的微笑。遛狗不拴狗绳,什么人呀!狗的主人离去后,李莹的注意力再也不能集中,她的心“怦怦”地跳,腿软软的,便觉得自己昨天在八音楼上表现得十分不好,那么轻而易举地答应了陈帆,女人该有的矜持一点都没有。为什么要这么迫不及待地往前冲呢?为一个认识不到三个月的老男人?

许多年前,李莹十四五岁的时候,在文艺宣传队里唱李铁梅,演李玉和的是宣传队队长,在一次下乡演出的时候,“李玉和”在一个草垛里占有了她。后来“李玉和”判了刑,但李莹从此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她的第一任丈夫是县水泥厂的工人,长得膀大腰圆,新婚之夜因为没见红,第二天便嚷嚷着要离婚。上个礼拜李莹见到了他,只是碰巧。县水泥厂早就没有了,他在老车站那里支了个摊,为人补鞋,人已经老得不像话。李莹的第二任丈夫是个教师,其实教师也是二婚。儿子五岁那年,两人离婚,儿子判给了男方。自此,李莹谈婚色变,拒绝了许多好心的媒人。世人都认为男人的胸怀宽阔,最起码比女人宽阔,其实不然,反正李莹的两个男人不是。她还记得那个老师,李莹到舞厅跳舞的时候,他会埋伏在舞厅门口,怀里揣一把剜肉的尖刀。

老都老了,怎么还会为一个男人心跳?李莹自嘲地摇了摇头。来到了八音楼下,她和陈帆跳舞的地方,李莹拿出挎包里的迷你音响,插上U盘,陈帆到了之后,她会用兰花指轻触按钮,优美的音乐便如流水般从迷你音响里泻出来。她习惯性地做了几个准备动作。陈帆还没有到,她坐了下来。地方是小了点,但四周都是竹子,又在八音楼下,闹中取静的意思。这是陈帆选的地。陈帆开始跳舞的时候,动作笨拙,经常踩李莹的脚,后来他不愿在广场跳了,就找了这个幽僻的地方,让李莹给开小灶。现在,他跳得有模有样了,却不愿再回到广场。他说,两个人跳着挺好,李莹也觉着好。那种意思李莹心知肚明,只是陈帆不开口,李莹当然不能主动地投怀送抱。有一天,李莹憋不住了,她想说说自己的过去,她不想让他背包袱。刚说了开头便被他挡了回去,他说:不要说明什么,美丽不是你的过错,跳舞没有罪。晚上,李莹回味这句话的时候,竟然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哭了。看来他是定了的,茫茫人生,难得遇上一个知己,虽然是迟到的春天,不过自己的晚年总归有了个依靠。昨天,在八音楼,陈帆算是让她吃了一颗定心丸。可不知为什么,李莹的心总是不踏实。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十多分钟,陈帆还没到,他一向很守时的。李莹掏出手机想给他打电话,觉得不妥,又把手机放进手袋里。她准备自己先跳一曲热热身,正准备按下音响开关时,“呼啦”一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大群人把她团团围住。

一个中年男子粗大的手指快抵上她的额头了,他愤怒地说:李莹,你以为你是谁啊?想打陈帆的主意?癞蛤蟆想吃天鹅屁!

一个腰如水桶的女人嫌中年男子太磨叽,一把推开他,铁塔一样逼到李莹身边:臭婊子,你不就是惦记着老爷子的钱吗?看你一辈子做的孽?你祸害的男人还少吗?欺负到老娘头上,你瞎了狗眼!

……

无数愤怒的手指,铺天盖地般气势汹汹的唾沫……李莹无力招架,她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走的,等她重新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跌坐在地上,头发散乱,满脸唾液。她摸出手机,拨通了陈帆的号码,然而他的手机已经关机!脚在自己身上,看来关键时刻,男人都靠不住。李莹狂野地笑了起来,笑够之后,她从地上爬起来,用纸巾擦去脸上的污迹,整理好散乱的头发,准备回家。转身那刻,她看见了红色的小音响,静静地立在那里,它没有被踩烂,红色的小精灵!为什么不跳舞呢?李莹幽怨地笑着,她脱下杏黄色的风衣,按下迷你音响的开关键,音乐如飘浮的青雾瞬间把她笼罩,她开始跳了,腰身、大腿有点僵硬,一曲快完的时候,筋肉像吸足了水分的花骨朵被音乐点燃,饱满地绽放,竹子斑驳的碎影不断地被她踩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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