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栗子坪

作者: 陈应松2021年12月15日生活随笔

栗子坪,秋来了。秋天是从玉米的枯黄开始的,但结实的玉米也终于成为粮食;秋天也是从路边的打破碗碗花和野苦荬花开始的,黄的金黄,紫的艳紫。但秋天在栗子坪的天空是一阵掠过的云,飞腾如候鸟。像鹰一样小憩的印把子山,也准备凌空而起。云上的栗子坪在海拔1300米的地方,在生产湖北最好茶叶的五峰采花乡。但此处不产茶,产板栗,村庄的每个角落都是掉落的板栗,一颗颗的青果子,在路上、垄上任人踩、任人踏,在草丛间、水沟里任其老、任其烂。栗子坪的秋天,栗子熟了,玉米也熟了,白玉米,如此白,晶莹如玉,果然是玉石样的玉米,晒满了屋场,就像铺着一层和田玉石子料。咋这么多白玉米?莫非也是古代的种子?

这个古老村庄的秋天很有古意,像在宋人的画中。山是轻描淡写的山,水是飞瀑流漱的水,若用好听的声音形容,就是淙淙流水,每个屋前屋后都有山泉环绕。树是古树,人也有古貌。90多岁的老人坐在秋阳的阴影里,像是活了900岁。秋收在这里也是静悄悄的,先是晒白玉米,再是收烟叶。还有晒红辣椒、紫茄子,也是秋收的色彩。一个收五倍子的,背着满背篓的五倍子从山上下来,也不说话,咧嘴微笑,有劳动者的羞涩。这种从盐肤木上采下的中药,囊状聚生物虫瘿,咋有这么多呢?这像不像很久远的生活场景?

栗子坪据说成村在11世纪,它远离世界,山水相抱,战乱少侵,土家族人在此繁衍生息,唱堂戏,跳丧舞,毕兹卡,撒儿嗬,载歌载舞,活得有声有色。这里除了有印把子山——有人叫玉玺,皇帝的官印,还有牛尖峰、金顶、马鞍岭、杜鹃岭、龙头岩、凤头岩、打子岩、卸甲寨、白溢寨。山上有古松,有从古至今飞流直下的小白龙瀑布,它的东面是峰尖,南面是得乐山、关门山,北面是帽儿山。还有蝙蝠洞、老虎洞、官藏洞,天然生成的香炉和天桥……山上的白溢寨,说是明末大土司唐镇帮当年修建的帅府,古土司衙门、月拱桥、望湖楼、仙女观,一眨眼就是几百年,一条绝壁路通往苔藓深厚的寨子,年年春草掩石城。人说栗子坪的土家人神仙一样,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等烟霞之间,枕石听松,拨苔捧泉,日丽千芳,风和百鸟,月寮烟阁,云榻水镜。古老的村落有明清时期的民居,山上有那么多寺庙遗址,有神奇的石臼、天坑。村庄风景呈西险东奇之态:西边金顶皇印、绝壁天眼飞瀑;东边三桥六洞、龙凤呈祥。五百多年的椴树枝繁叶茂,横亘在路口,是村庄的见证。三月有独特的野生红花玉兰群落,杜鹃在山中卷起团团春火,珙桐在枝头舞出阵阵白鸽。村庄一夜醒来,妩媚野性。到了秋天,这里依然有仙桃正红,与柿子桂花一起比艳。村里是一色的土家吊脚楼,五柱三棋,讲究的人家是七柱四棋。有新的,有旧的,都上过桐子油。土狗静卧不吠,阳光明而不妖,家家门口挂有农具、衣帽,背篓、背叉子都萦绕着劳动耕耘的体味。街道一尘不染,田垄庄稼整齐。吊脚楼上的板壁前,吊着白色的玉米。进屋去,火塘上鼎锅里煮着香喷喷的腊肉土豆,头上挂着一排排熏肉猪蹄,这等生活,皇帝只怕也要艳羡吧。

这里的农家乐可能与山外的不同,吃是一方面,吃的人大多是在此小住的人。夏日此地没有溽热,亦无喧嚣。一位老将军,慕名而来,从老远到此住了几个月,天天提着相机拍这儿的美景。爱上此地的不少。沿路有栗花山庄、玉姐农家、染铺农家、奇泉渔家、临风阁农家、兴鑫农家,我们行到一棵至少两百多年的古板栗树边,参天大树下有掉落的板栗铺路,有路牌“何家岭” ,一个四合院建筑,却是三户人家,原来是何家银三兄弟。本来还有一兄弟,但这小坪住不下,住到坡底去了。几兄弟共一个屋场,中间有花台,合伙做农家乐,妯娌和睦相处,兄弟团结一心。我爬上何家银的吊脚楼,楼上有多个房间和床铺,干干净净。何家大嫂说,过去他们兄弟及孩子在外打工,十分辛苦,现在回来经营农家乐,一年一家也有十来万收入。一个客房平时八十元一间,逢上节假日,一百元一间。在这里避暑的人,吃香喝辣,一租就是几个月甚至一年的,这里没有蚊子,也不用空调。吹山风,喝山泉,推窗满眼青山绿水,庄稼就在脚下,晚上星空当头,虫鸣蛙唱。村民纯朴好客,存有周礼之风,朴者勤稼穑,秀者事诗书。我看到一个农妇在田里种大蒜,刨出土中石块,对我们的到来似未有察觉,也许她对山外人不太在意,她沉醉的是刨土种蒜,这是这里的女人一千年来要做的事。

晚餐自然是秋收宴。何村长留我们吃晚饭,席开十四桌,这么多人,全村就像办喜事一样的,村里的食堂热气腾腾。在北风垭上,北风有了些劲厉。饭不可白吃,村长让我们留下些“墨宝” ,这是个有头脑的人。文人经过,茶酒招待,留几个字也是古风。我写了什么染铺、蝙蝠洞、杜鹃岭、打子岩、卸甲寨、自驾游驿站什么的,一个高山的野村有这么多美好的名字,是何等有趣之事。村长告诉我们,村里几十年没来过这么多作家,我笑说,不说几十年,五千年这也是第一次啊。蒸肉、土鸡火锅、有机蔬菜、溪河小鱼……土家族宴客讲究的“十碗八扣”趁热端上八仙桌,待客人坐定,好客的村民抱着十斤大酒坛为我们斟酒,酒是苞谷老烧,村里用山泉酿制的,用土碗盛着。跑堂的十多个,添饭也是大木盆。这不就是盛大乡宴么?村民说,村里办喜事也没有这么热闹。

体验了土家乡宴,泡一杯采花毛尖,村里又为我们备下了联欢的篝火晚会。点燃大木柴,锣鼓铿锵响,我们欣赏到了土家族的摆手舞、撒儿嗬和毕兹卡。土家男男女女围着蓬勃大火,唱着他们民族的歌,跳着他们喜欢的舞。火光熊熊,火星飞舞,栗子坪的寒冷被驱散了,夜空映红了,山村的夜晚沸腾了。这古老的土家的精灵之舞,灵魂之歌,在大火中飞旋,在霜风中扩散,在黛青色的山冈上激荡。

老想有这样一个去处,听流泉,看古松,杖藜桥东,足散烟霞。霜天古寺边,千里红尘外。村子不局促一堆,山野很开阔,每家守住一坪一丘,有山泉绕过,村夫古道热肠,状若圣人。庄稼安静,山峰沉稳,阳光白净,田畴井然。到了傍晚,山头红云聚集,群鸟归巢。心无物趣,坐有烟云。月下荷锄,默然相守,村霭袅袅,不问归期。宜昌五峰栗子坪,就是这样一个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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