豁豁牙,漏气气

作者: 张宗涛2021年12月16日生活随笔

那一刻,你是大大地吃了一惊,抡圆了两条小细腿奔到母亲面前,喘喘地喊:“妈!妈!牙!牙!”母亲一瞅你高高扬起的手,乐了,咯咯咯笑弯了腰。你的指尖上,捏着一颗染血的小门牙。母亲笑弯了腰,擦着泪花花说,这是换牙,乳牙掉了才能长出恒牙,就像蚕儿破茧了才能插上翅膀飞。

与其说母亲的话打消了你的惊吓,倒不如说是母亲的笑熨展了你的心,你羞羞笑了,很难为情,眼睛都被羞红了。母亲这才接过你的门牙,郑重其事地放进门枢的臼坑里,叮嘱:掉了的牙一定要放进这里,不敢乱扔。你问为啥,母亲只说是老辈儿传下来的讲究。好多年后你才蓦然开窍:户枢不蠹——转动的门轴不遭虫蛀,原来这小小的讲究里寄寓着殷殷的祈愿哪!民俗文化里的许多图腾和禁忌,不正是这种类比与象征的结晶?

惊吓是被母亲消除了,可你却很有一段日子陷入了羞窘。“豁豁牙,漏气气,撵着吃娃臭屁屁。”一帮子比你或大或小的伙伴们一见面就这样嘲笑你,声音整齐嘹亮得一如雄壮的合唱,好像他们就不曾豁牙或者牙不会豁,个个脸上一副红艳艳的幸灾乐祸。这倒罢了,连隔壁那个眼睛有点儿小斜视的俏嫂子一见,竟然也这样羞你,这可怎么得了!正月里娶她过门时,母亲还带你跟她讨过核桃呢,核桃的味道并不怎么出众,可她又白又软香喷喷的手指捏你脸蛋留下的那份甜蜜,到现在还粘在你脸颊上呢,她怎么可以这么快就忘掉?

你心里气哼哼的,撅了嘴唇谁都不理。可俏俏的嫂子有的是招数,兜里摸一块花花绿绿纸摇晃着问:“这啥?”你不知是计,只想着显摆见多识广,得意便脱口而出:“糖!”俏俏的嫂子扑哧笑了,洒出一串咯咯脆,尖尖的手指划着粉粉的脸:“羞羞羞,把脸抠,抠个渠渠种豌豆,今年不收明年收。”你的脸腾地烧红了,恼恼的,一溜烟跑开。

人是跑开了,那颗小小的心却甩不脱啊,懊恼得叽歪叽歪的,给谁都没好脸色,一天天冲着天空发愁惆:石榴咧嘴的时候就要报名上学了,满嘴窟窿眼睛的,说话噗儿噗儿漏气,这可怎么是好?你知道将要跟你一同上学的,有漂亮的丽萍姑、群英姐,还有金博哥以及兴龙、纯烈、东烈、西峰、会善、书长……可是他们的牙齿都还好好的。

母亲安慰你:“等谁家娶新媳妇了,让摸一摸,就快快长上来了。”于是你便天天盼人娶媳妇,那种急不可待的心情,就像鏊子上的贴饼,很煎熬的。

好不容易盼到了有人要娶媳妇,那几天,日子就如同母亲纺车上的棉线线,长得没完没了,夜夜梦醒,都要半支起身子摇着爸妈埋怨:“天怎么还不亮?”

这一天终于盼到了,天刚放亮,你一骨碌跳下炕,拉起母亲就往外跑。小小的村子那天很热闹,每家每户都要出一口人去添喜,这叫人脉,也是人气,对内是拧成一股绳的聚合力,教新媳妇一进家门就要感受到亲邻和睦会是多么美好;对外则是团结一致的宣示,提醒这一村人心齐、势大,谁也别想滋事生非。乡间的智慧有时是不必动嘴的,只需用某种仪式,这比铿铿锵锵的巧言令色要聪明得多。

娶媳妇和埋人,是村里的两大热闹,前者能唤醒对青春年华的回味,激发着对长大成人的向往;后者则会让人在悲天悯人中看淡红尘、看轻纷争,在摇头叹气里忘掉生命中不可承受的那些个重或轻。婚娶人家的崖畔上,黑压压围满了老老少少,乌泱乌泱的,比萧条的集市要红火许多。

母亲拉着你的小手,瞅空儿挤进新房。

新房里人可真多,都是一些半大不小的娃娃。女孩是来瞧新媳妇模样的俊丑、打扮的入时的,小眼睛个个亮闪闪的,不时爆发出没有来头的尖笑。男孩子则大多来讨桃核、花生、红枣、柿饼或者糖果,这是讲究,新媳妇进门得揣不少这样的小东西散给娃娃们,有初来乍到请多关照、既成村坊即是一家、刚刚过门就很大方的意思,所以再穷再难,都要准备丰肥,绝不能抠抠掐掐。自然少不了几个小淘气,鼻涕还挂在上嘴唇呢,竟然也学模学样,嘴里翘一根细纸烟,缠着新媳妇给他们点火。新媳妇大概听出声音嫩得能掐出来水来,红盖头一撩,伸手就将几张小嘴里的烟卷给没收了,咬着嘴唇笑。

好俊俏的一张脸!一帮子娃娃给镇住了,霎时没了声息,扑闪着眼睛愣神儿。

母亲趁机将你推到跟前,说:“娃换牙呢,给摸一摸!”那张俊俏的脸凑近了,一手托住你的下巴,一手在你缺胳膊短腿的牙床上一个一个摸。一股幽幽的香气钻进你的鼻孔,痒痒的,在勾引喷嚏。你还在啊啊啊,她纤纤的指蛋儿点一下你的舌头,咯咯咯笑着抽走了。你一个喷嚏打出来两挂鼻涕,给周遭的哄笑闹了一个烫烫的关公脸,拧身跑了。你一面恨着了你的鼻子,一面把牙齿咬得七零八落。

捡了七八枚被炸飞的鞭炮,你不想再进新房去了,臊得慌。衣兜里装满了核桃红枣,这是必须得去炫耀的,否则便会没滋没味。

你兴冲冲跑上崖畔,钻进人堆里去挤热闹,却忽然愣住了,你看到小你一岁的丽萍姑正冲你笑呢,嘴里两排洁白细密的牙齿也缺口儿了,黑咕隆咚两个小洞。周围一帮小屁孩马上扯起嗓门高声唱:

羞羞羞,把脸抠,

抠个渠渠种豌豆。

豁豁牙,漏气气,

撵着吃娃臭屁屁……

丽萍姑不恼,嘻嘻笑,不似别人那样赶紧捂嘴,就那么毫不遮掩自自然然的,洁白牙齿上的小豁口不但没显难看,反倒更添了几分调皮的可爱,很有一些小妩媚呢。

这一刻,你小小地吃了一惊,感觉有股清清的细流缓缓流过你小小的心。你也不禁咧开了满嘴的豁豁牙,不遮不掩地笑起来,笑得那般天真无邪,清新自然,再也不去想漏气气的那些个烦恼了。

可是,忽有那么一天,你发现身边一茬儿小伙伴个个都豁着了牙齿,一说话噗儿噗儿全漏气。哈哈,可逮住了,你立马不能自持了,兴奋得满脸透红,两眼一下子开出了艳艳的花,小身板儿一弓,中气满满地提上胸腔,扯大了嗓门尖尖笑,边笑边喊:“豁牙漏气,吃娃臭屁。你跑娃撵,你哭娃喊:一个臭屁两毛半,几筐你还不结算?”嘿嘿,终于轮到他们受嘲笑了,你就像个刚下完蛋的红脸膛母鸡,聒噪得满世界都是喊声。其实你的牙也正噗儿噗儿漏气呢,但是人只看得见别个脸上的麻子,谁看得到自个儿脸上的瘊子?那些日子,残缺的你把他们曾经送你的那些儿嘲弄,一股脑儿全还给了残缺的他们,并且脖子一扭一扭的,浑身上下快活得油光水亮!

莫不是打此刻起,你豁豁牙、漏气气的品格就成为一辈子的宿命?半个世纪后的回望,你忽地无声笑了,笑出了满脸羞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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