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起迷恋上树叶的。在我眼里，树叶是一棵树向蓝天招展的旗帜、向风儿微笑的眼睛、向大地倾诉的心语、向季节寄送的信笺……

儿时，穷乡僻壤里精贵物资极其匮乏，而树却多得如天上的繁星。家前屋后、河畔沟边、田垄墩底，甚至屋瓦间、墙缝中、桥桩上，处处都有各种各样的树在生长。一株株风姿各异的树上绿叶葳蕤，一阵爽风拂过，亿万片叶子一起婆娑起舞，原野上漾起连绵不断的、富有节奏的回响，宛若葱茏滴翠的音符在歌唱，仿如一波波绿浪在流淌。

这些柔韧的、纤秀的、温厚的叶子，是水乡孩童梦中的蝴蝶、心头的雪片、歌里的小鸟、戏中的水袖。伴随着一茬又一茬树叶的枯荣，我和小伙伴们一起跨入村里的小学。那个黄叶飘飘的秋日，一位皮肤白皙、气质脱俗的年轻女子，带着一身书香气息走进教室。伫立在讲台前的她，宛若一朵静静绽放的茉莉，忽闪着露珠一样晶莹的眸子，柔润的目光轻轻地抚过每一位同学的脸庞。她自我介绍姓叶，新学期教我们语文。过了些日子，我们才知道，叶老师是一位从苏州下放到这里的知青，正好学校里缺教师，公社就将她安排进来代课。尽管学校破旧不堪、条件简陋，可城里来的她从不嫌弃，仿佛这里原本就是自己的家乡。日子过得再清苦，也冷却不了她在学生身上倾注的全部热情。

叶老师与其他老师最大的不同就是不拘泥于课堂，经常带领我们走出教室，投向大自然的怀抱。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姓叶的缘故，叶老师似乎对树叶有着别样的情愫。她办公桌的玻璃台板下，压着形形色色的树叶；每一本书籍和笔记簿里，都夹着玲珑别致的树叶……自然，树叶也成了叶老师向我们输送知识甘泉的载体，仿若一只只绿色的小舟，在一汪汪懵懂的心湖上荡漾起智慧的涟漪。

说实在的，尽管在农家孩子的世界里，树叶随处可见、日日相伴，可我们却从来没有认真地、仔细地端详过一片叶子。是叶老师让我们真正地走进树叶的天地，用一颗热爱生命、呵护美丽、感恩自然、珍惜友谊、追求幸福、憧憬未来的心，触摸树叶的质地、感应树叶的脉搏、体悟树叶的悲喜、惊叹树叶的神奇；是叶老师教我们凝视一片叶子的脸庞、阅读一片叶子的风情、聆听一片叶子的絮语，并将对叶子的感喟藏进记忆、写进作文、记进日记……从叶老师如水的眸光中，我们似乎渐渐读懂了大自然的叶语，那每一枚叶子俨然就是一支心灵的歌、一首生命的诗、一阕青春的词。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渐渐知晓了叶老师令人唏嘘的家事。原来，叶老师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随着运动的来临，两人被一起发配到一座遥远的大山里采石头。在一次爆破事故中，夫妻俩不幸双双遇难。无依无靠的叶老师如萧索秋风中的一片落叶，飘零到我们这个贫穷偏僻的小村。

也许是天定有缘，叶老师一到村里，就受到乡亲们的喜爱。特别是知道了她的身世后，对她更是疼爱、关心、呵护有加，那一束束善良的目光里，写满对亲生女儿一样的温情。平常，谁家摘了什么时鲜的瓜果，或是舂了新米、磨了新面、榨了新油，都不忘送一些到她的宿舍里。逢年过节，总有乡亲将她领回家一起过节。而叶老师也将乡亲们当作自己的亲人，特别是对学生像对亲弟妹一样体贴。学校里老师本来就少，又有一位有病请了长期病假，更是雪上加霜。叶老师自告奋勇地承担了这位老师的所有课程，还额外担任音乐、美术老师，整天忙得团团转，可她从没叫过一声苦。最让人感动的是，几年后，知青们落实政策，其他人都像小鸟回巢一样飞回了城里，而叶老师却放弃了参加城里一家单位招工的机会，毅然留在了这块严重缺乏老师的贫瘠之地。

上个星期，我又一次回到村小学，这次是参加叶老师的葬礼。当年她教过的学生，几乎都到齐了。残阳如血，落叶飘飘，我们含泪目送着叶老师的骨灰埋入这片被她视为第二故乡的土地。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在校园里一株红叶似火的槭树下，我又一次遇到已经退休多年的叶老师。叶老师告诉我，这几年虽然离开了教育一线，却依然惦念着学校里的点点滴滴。一闲下来，她就要到校园里走上几圈，听听琅琅的书声，看看纯真的笑脸，想想葱翠的往事，赏赏美丽的叶子，问问学生的近况，聊聊学校的未来……看着叶老师从满地落叶上走过时依然轻快的步履，我恍若隔梦，三十多年的风霜雨雪，居然没能使她这枚叶子褪色。

可是，这枚叶子竟在那个谁也意想不到的瞬间凋零了。梦中痛醒，再也无眠。嗅着穿过夜幕依稀氤氲的花香与果香，听着满园落叶叩触大地的沙沙声，我仿佛憬悟了一片叶子的无私、深沉与欣慰。那，正是真正的叶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