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士上起舞的红大衣

乡村巴士上，灰褐色的车窗帘被任意束起，随着行车节奏一晃一荡，好似要把数年积攒的灰尘都晃荡出来。浅淡的冬阳透过布满尘垢的车窗轻洒进来，照亮无头苍蝇般乱舞的尘埃，也照亮晓晴苍白黯淡的脸庞。

晓晴扎着高高的马尾，背着一个巨大的灰色双肩包，一手紧紧抓住黑色旅行箱拉杆，一手吊住公交车吊环。在颠簸的车厢里，她身体紧缩，每一块肌肉都处于战斗模式，努力维持着平衡。她很害怕司机刹车时，箱子会飞出去，砸到旁边的陌生人。

去年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时也是大学刚放寒假，晓晴从北方的城市回到南方的老家，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两宿没睡。第一次坐这么长时间的火车，她没敢合眼。即使不小心打瞌睡，也很快被车上的谈话声惊醒。

火车站下车后是城镇，还要转乘巴士回农村。等了一个多小时，巴士终于来了，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和沉重的箱子爬上车，以为终于能松口气。

但车上满座了，她只好抓着吊环休息一会。车行至半路的时候，司机突然一个急刹车，她一个没留神，旅行箱便撞了出去，刚好砸到一位穿红色大衣、黑色高跟鞋的女子。

那红衣女子被砸到脚跟和大腿，“嗷”地叫了一声，向晓晴抛来愤恨的眼神，嚷道：“你怎么不管好你的东西？”晓晴本就是个胆小的人，听到这话时，身子颤了颤，仿佛话语里有一千根闪着寒光的冰柱，插向她的胸口。一股羞愧从腹部涌出，像洪水似的，几乎要将她淹没，她的脸和耳朵红得像炭火，恨不能找个裂缝钻进去。

车厢里的其他人仍是淡定，要么木然地看着窗外，要么低头刷手机，好像眼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晓晴连连向红衣女子道歉。那女子也没有继续追究，只是用不耐烦和鄙夷的目光扫过她一眼，便冷漠地别过脸去，继续看她的手机。这样的目光让她几乎要哽咽，但她绝不会将自己的眼泪暴露在众人面前。

此刻，站在巴士里的晓晴，再次回想起当初的情形，心里仍缩成一块石头，她又下意识地反复确认是否抓紧了手柄。寒风透过车窗缝渗进来，刺在她的脸上。

忽然，一阵疼痛从胃部袭来，紧接着，又是一股剧痛，仿佛身体里有许多只小兽撕咬着她，她的额头渗出了点点汗水。这两天在火车上，她没有吃一口热饭，只是潦草地扒了几口在学校买的面包，就蜷缩在角落里，抱着书包发呆，或闭上眼睛听音乐。她对陌生人太戒备了，甚至不敢买小推车上的热食。

她没有吭声，只是咬紧嘴唇，以她毕生学到的忍耐力，强行把这股疼痛压下去，右手仍紧紧攥住拉杆。

后三排一位穿红色大衣的中年阿姨注意到了她。阿姨坐在座位上，打量着她的神情。猛地站起身，对她说：“姑娘，快来坐我这，我还有几站就下车了……”

还没等阿姨说完，晓晴就说：“不用了，不用了，我站着就行。”

阿姨咧着灿烂的笑容，再次热情地对她说：“来坐吧，我很快就下车了，坐了这么久，我也坐累啦。”

阿姨身上有一股亲切的魔力，让她再也无法拒绝，她腼腆地说：“阿姨，谢谢您，那我过来坐了。”

“不客气。”微笑着说完这句话后，阿姨帮她把旅行箱挪到座位边上。一丝温暖窜入晓晴的心房，她开心地笑了。

两个人交换了位置，她坐着，阿姨站着。几站过后，阿姨还没有下车，她不禁有点紧张，小心地询问：“阿姨，要不您坐回来吧。”

阿姨的脸庞透着朴实的光芒，微笑着说：“你就安心坐着吧，我真的还有两站就到了。我刚才就看到你不是很舒服，小姑娘，你好好坐着啊。”

顿时，晓晴的身体涌出一股暖流，像春天的小溪，在僵硬疲惫的身体里迂回流转，潺潺湲湲。心里的石头和冰柱在溪流的冲刷下，渐渐融化，消失踪影，就连胃部的疼痛似乎也没有那么顽固了。她感到她的心，像一朵花拆苞，正一点点地向世界敞开它自己。再看向阿姨纤瘦的背影，她不由得感叹，真美啊。那件红色大衣，仿佛一只春天的蝴蝶，在光影交织下翩跹起舞，默默地驱散她心底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