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

作者: 曾令娥2022年05月15日生活随笔

祖母的一生致力于制造炊烟。

她不习惯用打火机点火,而是用火柴,在长条形的黑色涂面轻轻一抹,火苗蹿起,点燃了黄褐的杉树枝。火苗之上,坐着一个炉,炉用结实的梭筒吊着,祖母盘着粑粑头,脸飘在浓烈的烟雾之中。她悄无声息地把柴喂进炉膛,无声地择菜、切菜、炒菜。另一个炉子的大锅里,煮着掺杂了菜叶剩饭的猪食。大小锅中间嵌着两个瓮坛。饭香了,瓮坛里的水也热了。舀两勺倒进放了毛巾的脸盆里,用热热的毛巾把脸、耳后和脖梗仔细擦干净后,祖母才开始炒菜,镬铲叮叮哐哐地响着,我们肚里也跑起了火车,写字的手不自觉地慢了下来,鼻子朝蒸汽冒出的地方擤动。

“恰饭咯!”祖母这样呼唤时,我们几乎是跑到饭桌旁的。“没人跟你们抢,急什么呢?”听祖母说,捏筷子可以预测女孩子以后离娘家的远近,我就偷偷把手移到筷子的下端。菜是家常菜,见荤腥的日子不多,除了过年,平日里能受到特殊优待的只有两日:一日是生日,寿星可吃一碗卧着两个荷包蛋的面条;另一日便是开学。

祖母自己没读过书,独子也因家庭成分的牵连只读到高小。祖母深以为憾,便把家道中兴的希望寄托到我和妹妹身上。没进过一天学堂的她,“蠢子数”(心算)却特别厉害,与祖父成婚后,除了操持家务,她还帮忙打理好几家店铺。账房先生的算盘珠子噼啪未落,她就已经笑呵呵地找好了零钱。祖母还爱哼曲儿。我很小就懂得忧愁,怕黑,睡觉总不安稳,夜里有时醒来,听见身旁祖母轻轻的歌声,“……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她的歌声,在昏黄的灯光下,传到被褥中我的耳朵里,有种说不清的情愫:软软的、柔柔的,旁边妹妹的手也柔柔的、软软的。

炊烟又照常升起。吃完饭,我会从炉膛里拨拉出几根没烧完的小树枝,练习当天学堂先生新教的字。不一会儿,地上就爬满了歪歪扭扭的“小虫”。祖母不识字,眼睛盯着“天书”,手上的活不停。我知道祖母不识字,这便成为一场表演。我得意洋洋地跟她介绍:“这是‘家’,屋檐下面一头猪就叫家。”祖母回:“这是大户人家。”我说:“周围四方方,玉在中间藏。是‘国’字。”祖母笑:“这还是大户人家。”“那这一长串呢?”“这是《女驸马》的戏词,等我长大了,也要当状元,就在戏台两侧的幕布上,写上翁妈的名。”

这个“承诺”没来得及实现。首先叛逃的是戏院,它在声光电影之中迅速缴械投降。戏班子离开了小镇,花旦留下来,开了个小卖部,用不再娇柔的声音招徕顾客。紧接着,“背信”的是祖母,她在一个冬天脚步匆忙地走了,在我拿回全优的毕业成绩单之前。

时间的蛛网结在椽木与房梁之间。一年四季,蹒跚地从祖母和我们的眼前爬过。祖母坟前,后来长了一棵小树苗。每年开春,都会抖擞出一串串小花,花儿像祖母纳鞋底的锥子的样子,攒成一团,掩映在更加翠绿的枝叶里,像炊烟一般,让人看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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