惦记着那个澡

作者: 明前茶2022年05月16日生活随笔

上世纪90年代,我刚刚出嫁时,住在市中心最后一片等待拆迁的棚户区里,大杂院经过几十年的添丁进口,层层叠叠的违章建筑将小巷拱得只剩不到一米宽,一个人骑着自行车穿行时,对面来人就要让出通道,往往沾了一背的白灰。棚户区也没办法进行电路改造,当两三户人家一同开空调时,整个大院的电路立马就跳闸了。住户都使用外面的公共厕所,在厨房里用木盆洗浴,如果冬天太冷,就必须到公共澡堂去买一枚洗澡的筹子。

因此,当姨婆要来小住并看病时,洗澡就成了大难题。老人开过四次大刀,整个脊柱像虾米一样弯曲,并且裸露着触目惊心的、蜈蚣般的疤痕。老人白净脸儿,长相清秀,年轻的时候也是读过书的,自尊心非常强,她很不乐意到公共澡堂去承受异样的眼光。

忽然,我的大学同学要来出差,住在附近一家四星级酒店,邀我前去叙旧。我便冒昧地问她,能否让老人到她那儿去洗个澡。同学痛快地答应了,并且到客房部要来了防滑垫子铺在浴缸外,空调也提前打高了温度,生怕老人洗澡时口渴,同学还特意买了几枚硕大的橘子,放在浴缸边沿。

姨婆坐进浴室,泡了大半个小时。我和同学担心她泡太久会头晕,便敲门进去帮她搓澡,发现老人正把吃剩的橘子皮一瓣瓣扔进水里,闭目享受着那柑橘皮的浓香,她的神色变坦然了。

我和同学赶紧蹲了下来,帮她搓后背以及像面口袋一样垂下的乳房和伤痕累累的肚子。同学还借来了客房的吹风机,帮她吹干头发。老人苍白的脸透出了温暖的红晕。她反复向同学表达添麻烦的歉意,说:你下次到天津来出差,我一定要还一下这份人情。

当年生活条件有限,江南又没有暖气,冬天只要有人在宾馆包房住宿,附近亲友都会来蹭澡。我同学也早就习惯这样的诉求,便以开玩笑的口气对姨婆说:“像我这样走南闯北的小字辈,还需要您报答吗?”话刚出口,她就发现姨婆的神情有一丝微妙的尴尬,连忙改口说,“好的,我要有机会去天津,一定会去找您当向导,逛一逛那些有历史的老街巷,尝一尝比手臂还粗还长的天津大麻花。”

姨婆赶紧正色道:“天津可不只有比胳膊还粗的大麻花,还有老婆婆们自己在家擦了丝、剁了馅,煎出的羊肉锅贴、猪肉西葫芦锅贴、倭瓜鸡蛋锅贴。我们天津人做锅贴,捏合时两头不封口,底面酥香,馅儿鲜嫩,这口味你肯定没尝过,你一定要来!”

同学只当老太太是开玩笑。可过了一年多,她真要前往天津出差,我便托她将给姨婆配好的中药膏方带去(没错,那时快递还远没有普及)。我买了月台票,在火车停靠南京站时与她交接,同学又打电话告诉姨婆,她抵达的大致时间。等她第二天在黄昏时分赶到姨婆家时,姨婆已经包好了60多个锅贴,同学一到,她就点火煎制,手擀面皮的锅贴像月牙儿一样玲珑可人,两端是不封口的,煎制时,可见馅料的汁水在吱吱地跳动。这样的锅贴是活的,底部焦黄,被馅料浸润的部分却特别柔韧多汁,我同学一下子吃掉了十个锅贴,姨婆把剩下的几十个锅贴,用自己编的小竹篓子装好,用麻绳扎紧,让同学带回去跟家人分享。

姨婆笑着说:老派人都讲究知恩图报,你一个萍水相逢的姑娘,不嫌弃我这老太太身上的气味,跟我那外甥媳妇一块儿蹲在浴缸边,帮我搓澡,这份恩情若是不报,我心中总是放不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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