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值得

作者: 宋清平2022年05月21日抒情文章

我的童年伙伴是一群树木,我想念它们是因为它们沉默无语却透彻生命,历遍艰辛却依旧花开绚烂。

我曾在一个山坳里居住。家是陋室,两间卧室一个厨房外加一 个与猪共享的厕所。于大人来说寒酸困厄的居住条件,于我来说却一点也构不成苦恼。连蹲在便坑上,我都可以一边拉屎,一边学与我仅半墙之隔的哼哼唧唧的猪叫。更别提出得门来,便是列阵而立的花木果树,它们等待着我检阅。我踱到它们面前,理直气壮地摘下它们的果实塞到嘴里,然后拍着它们的屁股或脑袋要它们继续努力。

那时候的乡下,很多人的家门口都会有一个污水坑,人称粪荡子。里面是生活的垃圾,沤在里面,成为肥抖,用来喂瓜果蔬菜。桃树就长在它的边上。

你知道吗?哪怕《诗经》里把桃花描绘得再妖娆,你若没有亲眼见到,也无法体会那样的灼灼其华究竟有着怎样的光泽,我的童年却日日与它作伴。一到春天,黑色的粪荡子边,便绽放一树的光华。我的眼睛盯着它开出第一朵花,二三朵,再是无数朵,然后纷纷扬扬落下,往粪荡子的黑水里扑去,在春天才开篇之际。

我后来一直在寻找一种声音,来呼应我脑海中桃花纷落的画面,直到大提琴低沉的音色扑来,才告诉自己“就是它了”。华丽的、优美的、大气的音色,毫不迟疑地扑向大地,如同桃花给聆听者目击者还有孕育它的泥土,包括粪荡子最真挚的回馈。

金钱橘树则有另一种风格。它长在与桃树遥遥相望的小路尽头,如果说桃树是此路的开篇,金钱橘树则是此路的压轴。它看遍桃树的一生,包括冬日的枯槁,春天的繁华,还有夏日的欣荣。更重要的,它还知道桃树被虫咬霜冻的痛苦。深夜呻吟的时候,万物皆寐,金钱橘树开出白花,发出清香的问讯,要桃树撑下去。

桃树撑下去了,金钱橘树也放心地开花结果。两棵树把一条通往菜园子的路,装扮成鸡的梦想之道。

鸡是永不餍足的觅食者。它们站在金钱橘树的下面,冲着被篱笆门关住的菜园子探头探脑。可是篱笆织得高而严密,它们不得其门而入。它们开始在橘树下高歌,在我听来就像与橘树的讨价还价。果然,不久橘树就结果了,玲珑精干的青果一天天变得引人注目,等到完全从青叶中跳脱出来,便意味着可以把它带走了。我却不为所动,枉费了躺在树下的鸡们的望眼欲穿。它们指望我被橘子吸引,过来打开篱笆门,让它们奔涌而入,吃这个季节里最鲜嫩的菜芽和被篱笆保护起来所有肥胖多汁的虫子。

我很少与树怄气,却爱与鸡怄气,它们的贪婪让我的饭碗屡次遭它们侵犯,这带累了守篱笆门的金钱橘树,因为鸡老喜欢聚集在它的下面。我不吃它的果实,只为了与鸡井水不犯河水。

幸亏还有另外一棵树,我们两情相悦的甜蜜哪怕过去数十年,仍然足以弥补我内心几乎所有的漏洞。它当年站在正对我家大门的地方,像擎天之柱,直指云霄。可是它的香味啊,是世上最悠长的吟唱,盘旋萦绕,一咏三叹。是的,它叫香椿。它有攀云折月的梦想,是我们山冲里最高的树之一,却每个春天都不会忘了我这个小儿,总会在根部萌几根嫩芽,回报我一个冬天对它的思念

我把它们折下来,一边捧着一边闻,觉得自己快乐得要一路翻着跟头进家门才过瘾。我把它们切切碎,打一个鸡蛋在上面,往油锅里一倒,味觉盼了一个冬天的惊艳便降临了。我对鸡的怨恨也在这一刻消弥殆尽。不过,我绝不会告诉它们世间有如此美味,虽然这道菜一半的功劳归于它们。这是人类的发现,所以注定要被封锁于人间。更重要的是,它还告诉我,人间值得。

是的,人间值得,因为有你们相伴。

我后来哪怕走得再艰难,看到和它们一样的植物不管风吹雨打依旧不言不语,顽强屹立,便知人间的苦难实则渺小。一朵桃花熬了三季才得以绽放几天,青虫爬在它身上、霜雪把它打成枯槁它也无法叫嚷一声、移动半分,这皆是我亲眼所见,我又岂能因为小小的苦难而一叶障目,摒弃了那从童年起便在我眼底身边书写的美好?

人间值得,花树皆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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