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山地少年

作者: 柴然2022年06月29日心情随笔

电影《闪闪的红星》公映时,我还在县剧团上晃荡,不过也快要被打发回去了。重返陵川城北关小校,继续当一名小学生。

县剧团不出台口,则会回到县上的大本营,排练呀、开会呀、整顿呀这些。县城南街顶头起,剧团所在的大院,就有县职工俱乐部,它隶属县文化局,一般来说,由县剧团和电影公司使用。当然,剧团用得少,戏不可能总唱,再说我们有时候还去党校礼堂唱;电影公司自然用得多,那个年头,县上还是三天两头有电影的,有时候那是全天演,甚至是四场五场六场的演。俱乐部放电影,在大门上收票,剧团的人,却可随便进出随便看电影;电影公司若是放新电影、好电影,电影公司的收票员,知你是剧团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会高抬贵手,稍晚一些放你进去。不过这时候电影已经开了,让你误了个开头。赶好了,是中央新闻纪录片厂的加演刚完,看故事片不受影响。

《闪闪的红星》在陵川上映后的第三天,一个日场我进去,在中间找座位,碰上了我的前同学冯小强,我就和他挨着坐下来,一起看电影。说是前同学,是因为我上剧团当小演员学校里拉下来两年,再回学校,我倒退着和我妹妹到了一个班上。冯小强是我前面一二三年级的同学。他家是吃供应粮的,父母有正式工作。家中的日子,要比我们这些吃农村粮的好得多。这时他已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第二年就要上初中了。

冯小强的心智,比一般孩子要发达。我们之间,应该有隔阂。有一件事,谁都不会忘记,这是他被我们打得转学走了后,我们还排着长队,到他们家门上,进行过“秋后算账”。二十余个孩子,从北关到东关,再到他们家门口,很有一些不依不饶。他父亲出面接待了我们,把他欠我们的账,也还上了。他父亲是个很和善的人,特别讲理,在这件事的处理上,没有偏向自己的孩子。他父亲人比较削瘦,正常个子,说话声音弱弱的,似有病缠身。冯小强称王时,我们多巴结他,常去他家叫他耍,等他,他父亲也还是惯熟惯熟的。实际,在人性善恶之外,一个很强大的道理是:凡你该(欠)下人家的,你记着记不着,人家会死磕死地记着。这一溜子二十余个小孩,全十岁上下,竟无一人不清楚冯小强到底“该”他有多少,包括二分钢镚儿,一张纸,是在什么情况下,被你这称王称霸者掠夺过去的,清楚无比,确凿无疑。这秋后的清单,比秋上的高天透亮,风再扫涤,我们便会叫它:绝刮晴天。我曾动过心思,拿绝刮晴天这四字写一个小说,也试着弄来,没弄成。

冯小强和我,显见还是有一些经历的。也许正因为如此,这电影院碰着了,《闪闪的红星》要开演了,我们两个便能够:相逢一笑泯恩仇。他们学校有包票。我们前后一片孩子,乱糟糟的。我俩和边上的孩子年龄大致相仿,但有一种内在的成熟,如你更忧郁,如冯小强眼睛一笑,嘴角即流露有嘲讽意,显现出你两个的与众不同。我们基本知晓成人世界。

电影开演之后,冯小强给了我一颗水果糖,让我含着,又给了我一小把葵花,告诉我这样吃,可以吃出来一股炒花生味道。我照他的说法,吃着葵花籽,真的是吃出来一股浓浓的炒花生的香味儿。这和后来喝咖啡后不洗杯子,随之冲泡一杯绿茶,而能喝出狮峰龙井味相类似。2013年秋天,带儿子到北戴河休假。儿子发现,别人在户外坐下,不会像我们山西人一样,先拿手在下面摸一把,看上面是否有灰。和儿子在北戴河,我也有发现,在作家之家,早餐的咸菜里,总拌有细碎的蛋花。就这个,若不来这边,恐不好见着。我和儿子说,类似的东西,也只有你多多来去才有发现,最终综合,变作见识。记着,没人会专门告给你这些。之后是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云云。生活的馈赠,鲜活得不能。

我自会想起,那两个山地少年,在陵川县职工俱乐部看《闪闪的红星》,把葵花籽吃出花生的味道。我的前同学冯小强,后来上了长治医专,当了医生,又后来从长治调来太原晋祠疗养院工作。他来后即几次找我,前同学,好同学,相见愉悦,却也说不了多少话。一个让我震惊的消息,是有一年春节,他全家人回陵川过年,包了一辆出租车,结果途中遭遇车祸,一家子连同司机,全部丧生。

上世纪90年代初的事,实也过去了不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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