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之美者

作者: 朱鸿2022年06月30日生活随笔

我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生人,二十岁以前不敢想居高楼,装电话,开轿车,虽然也参加过婚礼,吃过酒席,也终于不知何为珍馐。

识者认为,凡全鸡、全鸭、肘子或西餐,算作大菜,可惜那时候我一概没有享用过。尽管吃过酒席,它也只是碗盏迭出,一片举箸下筷的景象,实际上并无什么大菜。

世事难料,这是真的。四十岁以后,宴游频频,凡川菜、粤菜、沪菜或全聚德,无不啖尝,且三番五次。略懂口福应该节制,遂每每借端推托。

我从不处要津,也没有暴发,之所以还能至广厦高堂行会食之事,完全是朋友的盛情。关键是社会变了,形势使然,并不是一介书生所宜炫耀的。

正因为咀嚼过佳肴,我才有可能回味菜之美者。长安主产小麦,也产玉米和谷子,遂多以馒头、锅盔和面条为饭,附以杂粮熬的稀粥。一日两餐或三餐,几乎无菜,更无所谓的大菜。也许面条里会有细碎的几点葱花,不过这是混之于汤的,偶尔才掠过舌尖。

然而过年不能只流于糊口,过年是要上菜的。经过繁简对比,文质对比,反复对比,我一再回味的大快朵颐,是我小时候过年所领略的菜之美者。

凉拌菠菜,就是烧开水,稍煮为焯,捞出,挤干,加作料,泼油,遂成。叶是绿的,根是红的。叶子软和,而根则脆,且有一种微涩,似乎上鼻。正是那种上鼻的感觉,我念念几十年,百吃不厌。

凉拌胡萝卜丝,先切段,再切片,再切丝,焯之,控干,使之变爽,加作料,遂成。凉拌胡萝卜丝通常要以粉丝相配,胡萝卜丝偏绵,也黏,而粉丝则颇为柔韧,彼此混一,其香若袭。现在知道胡萝卜还有消炎和护目的作用,就更喜欢吃了。

黄豆芽炒粉条,不清楚由谁发明,确实有特色。近腊月下旬,我母亲便亲手生黄豆芽。她精选黄豆,置于灰陶盆子,以干净的稻草覆盖,放在灶台上;以井水浇之,并每天注新换旧,数日黄豆发芽,尽是自然的状态。焯之,黄豆不瘪,其芽盈盈。粉条也当焯一下,以杀其硬。一盘热气腾腾的黄豆芽炒粉条,老少无不爱吃。粉条光滑,不易夹住,小孩便用筷尖一卷,缠成疙瘩,得意吞入。长者不责,反之还会夸一夸,气氛遂越发快乐

前贤辨物,严谨之至,这令我由衷地钦佩。芙蕖其叶谓之荷,其茎谓之茄,其实谓之莲,其根谓之藕。藕为菜,俗称莲菜,莲菜炒肉,也是很妙的。肉固然馋嘴,不过鲜嫩的莲菜在牙间的脆响,也是永远的诱惑。

西红柿炒鸡蛋也是必有的一道菜,其烹饪分为两步。去蒂,开水烫一下去皮,切成三角;打鸡蛋三个,搅拌以使蛋黄与蛋清相融。这两步完成以后,开始烹饪。炒鸡蛋,使其熟而松散,盛在盘子里。炒西红柿,使之瓤稀汁溶,甚至成汤,接着倒进鸡蛋,两翻三翻,使西红柿和鸡蛋极尽浑淆。我母亲做的西红柿炒鸡蛋,辄能获得亲戚的赞叹,且会吃光它。

醋熘白菜,醋熘土豆丝,这两个菜也嫽得很,且合适下饭。要用醋,还要用干的切成绺的红辣椒,以造成辛酸的刺激,此乃关键。这两个菜要有功,其窍于斯。我大姑一向挑剔,不过吃醋熘白菜,吃醋熘土豆丝,她定带笑颜。

芹菜炒豆腐上到方桌,总是幼者夹芹菜,长者夹豆腐。印象如此,不知何故。也许是豆腐四季可吃,而芹菜则只能过年吃,遂让小孩觉得新鲜吧!现在的芹菜多是西芹,从欧洲引进的,其叶柄宽厚,不过我钟情于本地旱芹。其叶柄长而清瘦,其纤维少,吃起来颇觉细腻。旱芹可以栽培,南方与北方皆有,我吃的一般都是旱芹。水芹生于江湖陂泽之涯,唯南方才有,且以云梦之芹为冠,这令我向往。

谚曰不穷一节,所以过年是要吃肉的。生产队会宰猪,妇孺排队,以户口分之。我父亲也会买鱼,并杀一只遭劫的鸡。荤素兼备,便丰富起来了。

然而肉是菜吗?肉已经归属菜,且为大菜。人类聪明而狡猾,若火星有营养,也许会封其为超菜吧!

许慎曰:“菜,草之可食者。”这不仅指出菜出于草,亦指菜贵于草,而且暗示草有的可食,有的不可食。人类从百草中选出菜,此过程显然是久远的!神农尝百草,应该既是选药,也是选菜吧!尝百草,一天碰到七十二种有毒的草,足以证明此过程的艰难。

我一一统计,古来有案可稽的草起码逾四百种,而可食者则近五十种。感谢祖先,其勋巍巍,其勋煌煌。

过年我所吃的几种菜,虽然远离了草,不过其源在草。凡菜的栽培,必须以草为基础。吃一种菜,我难免会问它是从什么草演变而来的。西芹是引进的,土豆、胡萝卜、菠菜和西红柿也是引进的。菠菜原产波斯,它应该是通过丝绸之路到中国来的。

这几种菜,皆为小时候过年所飨。遵循家规,诸菜在献祭了祖先之后方可飨。这些菜也太低廉了,然而它们通向故乡,通向不知愁的岁月,教我如何不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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