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差一分钱

作者: 王维森2022年10月25日生活故事

1959年7月下旬,剑师放暑假。全校就像一窝散开的大蜂房,到处嗡嗡直响。

我忙着去找熟人借钱作路费,但跑了几趟没找着。同寝室里的同学几乎彻夜不眠,叽叽喳喳地谈论明天如何回家。台江方向的同学说:“我要坐车回家,如果没有班车,我爸爸就找别的车来接我。”那时从凯里到剑河的班车一天只有一趟,而且是台江(那时台江县已并入剑河县,称为剑台县)地区卖一半的票,剑河地区的卖一半,要坐班车那是很不容易的。南加方向的同学说:“我肯定是坐船回家了,今天下午船就靠在下面的码头,船票都买好了。”有的同学干脆不睡觉,早就打好了包袱,坐在床上拉起二胡。只有我,仅仅只有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心乱如麻,倍觉苍凉。心想:我现在身无分文,回家要走一百多里的路,还要过三次渡船,去哪里借渡船钱呢?

天刚蒙蒙亮,吃饭钟声敲响了,校内校外顿时人声鼎沸。学校为了让学生回家赶路,破例早开饭。 那时学生每月的粮食定量是二十五斤大米,工友只管拿起量米筒乱舀,舀得好的得四两,舀得差的不足四两。我领得稀稀的一罐饭,边走边喝,到饭厅里就喝光了,只好胡乱吃几筷牛鼻菜。走出学校大门,看着那些各自回家、来来往往的行人,心里茫然。同一个村寨的学生已准备出发了,其中的一个向我喊道:“老森,时间不早了,你还在这里待什么?我们就要回家了。”

我急忙跑去叔叔家,得知他跑步去了。我揣摩叔叔跑步的方向,认为上渡口方向比较适合。在上渡口,远远望见叔叔,我一个劲地迎着他跑上去。 到了他面前,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叔叔,今天学校就要放暑假了,借点钱给我回家吧。今天清早我们寨上的学生都已经出校门了,只剩我一人。”说完两眼巴巴地望着他。

“嗯,好吧!” 叔叔一边喘着气,一边掏着衣服,摸出两张一元和一张一角的钱。他拿着那张一角的钱递给我:“这张一角就送给你,不用还了。”接过那张一角钱,我一边跑一边塞进上衣的口袋里,还用一只手紧紧地捂着。

跑到东门口渡船处,船老板伸手要渡船费。我恳求:“叔叔,我是学生,没有钱。现在我要回家,请让我过河去吧。”船老板鼓着眼睛,毫不留情地说:“人人都要付过船费,这是天经地义的,学生也一样,不交就下船。”说着就用竹篙子推我下船。我看恳求没用,只好摸出那张一角钱递过去。船老板很不高兴:“有些人明明有钱就是耍赖。”说着退给我八分钱。

过了河,一路上你追我赶。在二道沟,虽然路面很窄,但还比较平些,大家有说有笑。待到爬董熬坳大坡时,逐渐有人落下。董熬坳是城关周围的第一大山,山头直冲云霄,两侧悬崖绝壁,晴天时山顶常常云蒸雾绕,坳上风声嗖嗖,寸草不生。经过一番跋涉,来到反皓坡脚的渡口。同路的同学已经上船,我是最后一个。我恳求他:“大伯,我没有钱,让我过去吧。”船老板恶狠狠地说:“人家都交了,你想赖?你交不交,不交就乖乖下船。我要开船了,免得耽误人家赶路。”我无可奈何,拿出两分钱付给他。船老板讥笑:“你看,身上明明有钱,就是耍赖,这种人才是让不得。”说得我非常不好意思。他哪里知道,此时我只有六分钱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太阳火辣辣的。从剑河城关到反皓有三十多里的路程,赶到这里,大又累又饿,一个个气喘吁吁,浑身是汗。反皓饭店不大,是县政府为过路人设的途中供应站,由政府拨粮。在这里,每人一次最多只能买三碗,每碗五分钱,每碗菜五分钱,同时还备有盐开水,供那些无钱买菜的人泡饭吃。

饭店里早就有许多人,我们这一伙的到来更显得热闹。人太多,打饭的人排起长队。我知道手里的钱不够买一碗饭,需要向店老板解释,怕他因为忙不耐烦听,所以只好站在一边,让别人先买。等了好久,买饭的人终于稀少了,与我同路来的人个个都在吃饭。我上去和老板说:“唐叔叔,我只有四分钱,还差一分钱,您给我半碗饭吧!”“叔叔,叔你妈!”老板咬着牙恶狠狠地说:“老子这里只有五分钱的票,没有四分钱的票,少一分就别想吃,还要老子帮你贴钱吗?没钱就退开!”说着就把我推出来,情形很难堪,惹得大伙哈哈大笑。

我实在不明白唐老板为什么这样发火?我去问那些懂得究底的人。他们边吃边轻声地笑着说:“唐老板虽然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但是他还没有结婚,最忌的就是别人说他老,谁叫他老唐或叔叔,他就不高兴,甚至骂人。你没有注意到,刚才买饭的人个个都叫他小唐,他就满脸堆笑。”

实在没办法,留作下一个渡河的两分钱不敢用,只得去和别人求借一分钱。一连同三个人借,都说没剩一分钱。眼里看着人家吃饭,嘴里口水直冒。心想,既然没有钱买饭吃,白白在这里耽误时间,并且会更饿,不如先走为好。我到饭店里喝了两碗免费的盐开水,转身对那些同路来的人说:“我先走了,你们后头来。”

我不顾一切地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烈日当空,阵阵热浪扑面而来,汗水湿透了金身。从反皓到白都坡脚,少说也有二十多里路,到河边时,太阳已经偏西,船老板正在船上坐着。我急忙上船,要求赶快开船。我不想再像前两次那样乞求,不等他索要就把两分钱付给他。船老板边接钱边问:“你是学生吗?听说今天散学,怎么独独你一个人回来?” 我知道他巴不得多点人过渡好挣钱,便一边擦汗一边说:“同路来的人都在反皓饭店吃饭,我没钱买饭吃,只好先来,请你赶快渡我过河吧。”

老板划着船,仰望着山上的路说:“老弟,这座山实在难爬,还常常出事。前段时间,在那半山腰的转角处,就有一个人死在那里。你没吃午饭,而且又走了这么多的路,再上这样的大坡,可要小心啊!” 听了他的话,我确实有些害怕。到了这种地步,我也顾不得这么多,一心只警告自己下力走,不然,船老板讲的那种危险将会降临到我的头上。

太阳快要搭山了,我终于走到下白都寨脚。那里有井,我急忙捧几口水喝。这时肚子实在饿得难熬,一阵阵辣辣的滋味涌上心头,似乎还觉得有微微阵痛,全身乏力,很想坐下来躺一下。但我知道,人处于极度饥饿和疲劳的时候,只有奋力,否则一蹶不振,永难起来。好不容易走到岑广坳,觉得眼前许多星星从天上轻飘飘地落下来,有的红色,有的蓝色,有的白色,有的黄色,虚汗不断地往下淌,就连脚下的路仿佛也在摇动。

太阳落山了,我终于走进家。我把前后之事讲给爸爸听,并把余下的四分钱交给他。爸爸将四分钱放在手上翻来翻去,不觉掉下泪来:“啊!就差一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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