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婶

作者: 康康康几户 2016年01月15日人生故事

回到大土湾,碰到第一个给我打招呼的人,竟是哑巴婶。

正是晌午时候,田野早不见人。冬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着一沟上下,淡淡炊烟缭起在坡头林间的农家小院,一派明亮温馨。远近的几声鸡鸣狗吠,更显出山村的宁静安详来。

走近沟头新起的小楼,“呜-喂”,大声武气的一声招呼,打断了我的左顾右盼。楼侧边,土埂子上,站起个嘴里“呜呜哇哇”的妇女来,一手端着个大斗碗,一手舞动着筷子,就这么向我迎了过来。

这就是哑巴婶。外出几年了,第一次回到大土湾,没想到,碰到第一个给我打招呼的,竟是哑巴婶。

时令已是深冬,眼前的哑巴婶却只穿着薄薄的手织毛衣。洗得发白的蓝布外衣,裤脚卷起一圈的半旧裤子,脚上被泥土裹变了颜色的老旧解放鞋,全都粘着新鲜的泥巴点子。几年没见,哑巴婶好像还是那么满精神的样子。腰不弯背不驼,黧黑的皮肤、骨节粗大的身架子,一身透着吃苦耐劳的坚实。头发有点发干,白发却还不多见。要是不知她早年过七十,单看精神头,怕是谁也看不出她多大年纪。

“婶子,在吃饭啦?”看哑巴婶来到面前,我一下觉得,身上的棉衣似乎变得有些累赘。看她热情地呜哩哇啦,我也便应和着同她招呼。当然,意思是完全不懂的,只是出于礼貌而已。心头有点兴趣的,倒是哑巴婶手中的大斗碗:大半碗红苕装得实实在在!可知她的食量,还是那么好得吓人,难怪有一副好身体呢。

一沟上下,没人知道如何同哑巴婶交流。哑巴婶呢,偏偏又见人就喜欢打招呼。呜呜哇哇半天,谁也不知道她在说啥,也不知道该跟她说啥。结果,总是应付着打一打哑谜,各人便一笑走开。哑巴婶见别人笑,大概以为有了心领神会的交流,便也高兴地跟着笑。其实,难得有人认真对待她的。

我当然也没有跟她多谈的兴趣,一边招呼,一边走我的路。哑巴婶却是热情不减,一手端碗,一手还来掂一掂我的行李箱。看看重量不轻,就哇哇地比划着,大概是称赞我东西不少,要帮我提回家。我摆摆手,谢绝了她的好意,在她又是说又是笑,呜哇不歇的比比划划中,转身离开了。

回家第二天,哑巴婶又让我吃了一惊。崎岖不平的乡村小道上,哑巴婶叽叽嘎嘎地推着个鸡公车过来了。车上,竟是上百斤重的条石。这推鸡公车,费力气,还讲究点技术,就连好多男人也是玩不动的。看哑巴婶那风风火火的架势,哪里有点像老年人的样子!

冬日,乡间田野里的活已不多了。回家几天,我却看见哑巴婶不是挑着粪桶,就是扛着锄头,沟上沟下一遍一遍地跑。左邻右舍都说,这哑巴硬是像条牛,好像总是不晓得累,一年到头,就没见她有歇着的时候。除了样样活路做得来,哑巴婶也确实样样庄稼做得好,让人生出许多感叹。

要说这哑巴婶,一辈子也真就没过个啥好日子。也许,在娘肚子里头的时候,算是曾经最受关爱。因为她娘老子从头胎就望生儿子,没想到却一连串生下了四、五个女孩。快要生不动了,才怀了她。满心希望老天开眼,来个儿子承继香火,所以一怀了她,老两口就像怀了个宝样的,寄托了无限希望。哪晓得,望到生出来,却又是一个要嫁出去的,气得老两口指天骂地的。

更气人的是,多几天,发现这个不受欢迎的丫头,居然还是个哑巴。这下子,自然就更不受待见了。从小,名字都没给取一个。高兴了,叫她六妹子。高兴的时候总是太少,那么通常呢,就叫她哑巴或者六哑巴。反正她也说不出个啥子来,高兴不高兴,也没人去管她的。这么个境况,就憋出了哑巴婶一身的犟性,做啥子都靠自己,做啥子都不认输,结果,倒是田里土里啥子轻重活路,样样都做得来了。

哑巴婶做活路能干,但她的犟她的哑,难免让人心烦。家里姐姐早早招了女婿倒插门,看她成天呜呜哇哇在家,总觉得是个累赘。到了二十来岁,打听到我们这沟头有死了老婆的,就主动找人说合,远远地把她嫁了过来。说是嫁,女方也不要男方的彩礼,男方也不要女方的嫁妆,无非就是办了结婚登记,把户口迁过来罢了。

从此,哑巴也就变成了我们沟头的哑巴婶。一晃几十年过去,从新媳妇变成了哑巴婆婆、哑巴奶奶,哑巴婶好像从来就不在大家的生活圈子里头,好像又从来都是大家共同的话题。有时让人惊异怪诞,有时又让人佩服赞叹。

娘家把她嫁过来,就很少有人来过。说是隔得远,其实怕是眼不见心不烦的可能占多。所以现在,一沟上下,就是哑巴婶自家人,都弄不清楚她的年纪到底多大了。反正,看她天天做这做那的样子,很少有人把她划入老年人的圈子。

说到在家里的地位,哑巴婶就算想说能说,恐怕也是她难以启齿的伤心事。娘家没人理睬,这边呢,老公死了老婆接个哑巴,本来就是不得已而为之,哪里会把她放在眼里。连带着老公前妻渐渐长大的两个儿子,三爷子对她都是呼来喝去的,像是对家中的一条狗。有时候老公酒喝得醉了,会轻一顿重一顿打她。第二天出工,哑巴往往就捋起袖管啦裤管啦,露出手上脚上的青一块紫一块,比比划划呜呜哇哇地向大家控诉一通,换来别人同情的眼光,也换来老公的又一顿呵斥。

哑巴婶后来有了自己的儿子、女儿,又有了自己的媳妇、女婿、孙子、孙女、外孙。大她20多岁的老公早早离她而去,老公前妻的儿女也早成家另过,不再与她相干。最后,始终离不开的,也就只是她自己所生的儿子这么一家。

看台湾的《搭错车》,并无血缘关系的哑巴父女那感天动地的亲情,曾经让多少人泪洒当场。从情理上讲,哑巴婶苦了上半辈子,待到自己儿女长大,好日子也就该来了。“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你,没有你哪有家,没有家哪有我”,这种恩情,恐怕只有亲生儿女,才会有切身的感受。也只有亲生儿女之“寸草心”,才会想到去报那“三春晖”吧。

哑巴婶的生活,却算得是一个另类。哪怕是亲生儿女,从小耳濡目染的,就是对这哑巴娘长年累月的呵斥、打骂;从小知道的,就是哑巴娘如何让一家人感到羞辱、另类;从小习惯的,也就是对这个娘的呵斥与不耐不恭。哑巴婶在家里的尴尬地位,就如影随形,一直延续了下来。

这样一来,哑巴婶便也只能把她那不屈不挠的传统作风一直发扬下去。你想,跟老公都要争斗,对于下一代的不敬,她当然也要呜呜哇哇地发表出来。在家里受了委屈,她会在大路上拉着过路人,对着家指指点点比比划划呜哇一通。当然,别人是弄不清楚她要表达什么的,加上清官难断家务事,担心窥破别人隐私,无端地得罪其家人,所以往往是半同情半推脱,敷衍一下就赶紧走开了事。一家人呢,当然总是恨这哑巴不懂事,又跑出去丢人现眼,对她自然更没有好声气。

年复一年,哑巴婶与家人的关系,也就可想而知。说她是长辈,却成了家里的怪物;说是好劳力,却似家庭的累赘;说是家人,其实更像家庭生活的多余人。而她终年不息的劳作,显然也没有换来家人的一点点好感或理解。

乡邻间传出的闲话中,多是觉得哑巴婶有点可怜,又有点不值。老公死了,虽然不再挨打,但是挨骂却是寻常,受气是跑不了的。儿子、媳妇都看她心烦。照说,现在家家都不缺吃穿了,但哑巴婶没穿过好衣服,这是大家天天看到的。看不到的吃喝用度,时间长了,左邻右舍也清清楚楚。比如吃吧,哪家哪户,隔三差五,都会改善一下伙食。家里买点肉啦什么的,哑巴婶却弄不到吃。好像,一家人真就多了她一个。表面的原因呢,是她胃口太好,不能让她吃得太多。偏偏哑巴婶生命力好像比哪个都要强似的,吃饭不让筷子往肉碗、菜碗里伸,细粮吃多了要挨骂,好多时候,自己端起碗就走到一边去,包谷、红苕这些还是要吃个饱。营养比哪个都差,干活却比哪个都有劲。生病得不到好的医治,她干脆就难得生病。我这才知道,那天看她端一斗碗红苕吃,还以为是现在农村人也喜欢粗粮了,哪知道这才是她一年四季的主食呢。

听说这些年,哑巴婶在家吵架、受气之后,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找人去说了。也许,几十年的经验让她明白,没有人喜欢听她伤心。有时候大概实在气不过了,就见她跑到田埂上,一个人对着空旷的野地,指天画地,吚吚呜呜,宣泄着心中的气愤。大家也只当做没看见,随她一个人脸红筋涨也好,脸青墨黑也好,唱她的独角戏。气散了,她也就一个人规规矩矩地回家,该干啥就干啥去了。

哑巴婶有她觉得亲热得放不下的,那是她的亲孙子。虽然他们跟她,还是避而远之的时候多,真正亲近的时候少。但是,孙子孙女总不至于小小年纪就骂她。有上街买东买西的时候,哑巴婶就算饿了,也从来不会买什么填下肚子,更不会自己上个馆子。但从无例外地,她会买几个糖果带回家,悄悄给她孙子吃。更小的孙女也正是馋嘴的年龄,有时见奶奶买了糖,也会跑来要吃。而哑巴婶也奇怪,从来就只认孙子,总是一次次把孙女赶开,看也不让她看。左邻右舍对此一直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不识字也不会说话的哑巴,对旁人都是那么热情,见了人就赶着打招呼的哑巴,怎会有这重男轻女的观念。也许,在少儿期,娘老子对男孩那一览无余的渴望,早已植根于她的血脉之中?也许,一生的艰难,她早归咎于自己没变成个男儿?也许,她那比不少男人更能干活的劲头,是憋着口气想弥补没变成男人的缺憾?一个人一片天,每个人的世界,都是别人所不懂的。对哑巴婶,就更是我们搞不懂的了!

回家几天,又要出门了。再次经过哑巴婶那新起的小楼,没有再看见哑巴婶。对面山坡上,传来呜呜哇哇的声音。望眼过去,一片绿秧秧的油菜地里,挑粪浇油菜的哑巴婶,又在与路过的人打招呼呢。冬天,在我们这乡坝头,有太阳的天气是少的。像今天,就阴沉沉地,让人感觉有些冷。而哑巴婶呢,还是像那天的大太阳天气,穿得有些单薄。像她这样一辈子劳作不息的人,也许感觉不到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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